第十四章 风雨飘荡(中)
“娘娘,燕妃娘娘恐怕会认为您想对付她了!”叶原秋在皇后离开后便担忧地对紫苏说。
赵全先笑了,紫苏看了他一眼,也笑了“哀家就是在对付她啊!”叶原秋终究没有经历过后宮的争斗,如赵全就明白,太后就是要让云沐雪有这种想法。
无论如何,云沐雪总是世族嫡女的出⾝,那些礼法的规矩再不济也知道三分,更何况,龙凤形制的物件在使用时,一不小心,就会有大不敬乃至谋逆的罪名上⾝,哪个家族都会強调,根本不需要进宮后再教调。
紫苏说完那句便径自回房,赵全刚要跟上,就见叶原秋仍在原地发愣,不由叹了口气“叶尚宮,娘娘回寝殿了!”
“赵公公…”叶原秋显然希望赵全能解释一下,她本来觉得,紫苏似乎没有对付燕妃的意思,毕竟连燕妃有孕都没能让紫苏动手对付她,她想不出为何这个时候,紫苏要针对燕妃。
“那支步摇是怎么回事,难道你竟不知道吗?”赵全掸了一下衣袖,云淡风轻地反问了一句。
步摇?!叶原秋终于反应过来,张口又想问什么,但是,半晌都没有出声。
她并不笨,方才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会儿若还是不明白,不过一个时辰,紫苏就会换人当慈和宮的掌印尚宮。
云沐雪的那支步摇是皇帝前一天特别选了赐下去的,作为后宮,她岂有不戴的道理?而且,那并非凤钗,礼制上也说得过去,即便稍有逾越,既然是皇帝赐的,也没人会深究。
也许,更重要的是,云沐雪与叶原秋一样,认为紫苏尽管不喜欢她,却也无意为难她,毕竟,直到现在,永宁王仍然没有动云家在燕州的利益。
当然,叶原秋其实还想到了——皇帝为什么赐下那支步摇?
阳玄颢正在批奏章,曲微匆匆跑进去,把宣政厅发出的旨意奉给皇帝御览,随即小心地退开,不出他所料,皇帝扫了一眼便气极地扔了那一纸令谕“她怎么敢?”
是啊!她怎么敢?阳玄颢昨天被劝住,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那支步摇是由他赏赐的!再如何,皇后都应该考虑到这一点,不会处罚得过重才对!
殿內的宮见状哪里敢出声,都低下头,只当自己是摆设。
“来人!朕要去长和宮…不!去慈和宮!”阳玄颢拂袖而起,却又改了主意,语气平静了不少。
“是!”曲微连忙应声,立刻就退了下去。
紫苏刚躺下没一会儿,宮人便报皇上驾到,紫苏有些不悦地道“让皇帝进来吧!”
长宁殿的內殿很幽雅,紫苏要休息,宮人更是关上大部分的窗,即使皇帝驾到,也因为太后的意思没有打开太多,阳玄颢很少在这种光线下见⺟亲,不由感到几分不适。
“皇帝有什么事?不是说了,哀家累了,今儿就不必请安了吗?”紫苏和颜悦⾊,语气十分关切。
阳玄颢给⺟亲行过礼后,才道“孩儿想请⺟后娘娘撤回皇后的懿旨!”皇后的懿旨自然要报慈和宮,他相信⺟亲知道自己指的是哪一道旨意。
紫苏坐在床边,神⾊变得淡漠,却良久不回答,阳玄颢也不催促,静静地看着⺟亲。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紫苏忽然笑了。
“不行,皇帝!”紫苏拒绝得没有半分转寰与委婉。
阳玄颢没有笑,抿了抿唇“那么,⺟后为何要针对沐雪?”他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紫苏冷冷地扣一下红木床硬坚的床沿,清脆的声音令阳玄颢心头一紧。
“皇帝真的知道自己是在与⺟后说话吗?”紫苏已经极其不悦了。
阳玄颢深昅了一口气,很恳切地向⺟后请求“⺟后娘娘,朕赐下那支步摇自然是要看她戴上的,沐雪绝对没有僭越的意思!请您撤回懿旨吧!”
“皇帝!”紫苏微笑“你告诉哀家,为什么你不让皇后收回旨意却还来求哀家!答案让哀家満意,哀家就撤回皇后的旨意!”笑得温和优雅也冷漠。
阳玄颢一时语塞。
旨意明颁,皇后可以收回,找个理由即可,若是由皇太后撤回,就表示那道旨意有问题。
对于皇后的权威有多大的损害,不言自明!
“要哀家提醒你什么是元嫡,什么是卑庶吗?”紫苏再扣了一下床沿“你想做什么?哀家听说,你召见过一名太医!”
阳玄颢一窒,双手紧紧地握起。
“你是天子,宠爱一个后宮,哪怕是偏宠,专宠,只要不涉朝政,哀家都可以不管!帝位有多重,哀家临朝摄政过,心里有数,你能开心一些,哀家也⾼兴!却也仅此而已了!”紫苏真正明言警告。
“…朕没有…”阳玄颢无力地辩解,却也知道,根本无法取信⺟亲。
紫苏没有去驳斥,只是不淡淡地道“立后、立储不是家事,皇帝,你要谨记!”
“…是…⺟后娘娘!”阳玄颢无法与⺟亲对抗,只能咬牙低头。
看着皇帝缓缓退出长宁殿,紫苏眨了眨眼,重新靠坐在床上,神⾊淡然地思索着,赵全与叶原秋进殿见到她这副模样,都悄然无声地等着。
“哀家是不是太优柔寡断了?”紫苏忽然出声,殿內只有赵全与叶原秋两人,但是,他们却无法确定,太后是否需要他们来回答这个问题。正在犹豫,就见紫苏抬眼看过来,两人知道不能再沉默,赵全硬着头皮回答“是的,娘娘!”
叶原秋先被他吓了一跳,但是,紫苏却笑了“是啊,哀家若是早点决断,事情会更容易一些。”
赵全稍稍松了一口气,低下头,却很清楚地道“奴才还是担心,燕妃娘娘一旦生下皇子…”
紫苏抬断了他的话“哀家知道!”
赵全不敢再说了,毕竟那是太后的孙子,有些事她可以做,别人却不可以说!
“哀家要对付云沐雪?——皇帝还真会想!”紫苏忽然冷笑“她值得我与皇帝对立吗?”赵全与叶原秋同时凛然,低头不语。
“赵全,三司有弹劾吗?”紫苏的问题像刀子,赵全知道紫苏真正动手,而方才对皇帝的那番话只不过是为了掩饰真正的原因与目的。
云沐雪?——说到底,她只是云家嫡女、皇帝的爱妃!哪里值得皇太后动手对付呢?
担心储位?——没有紫苏的点头,皇帝想立储?议政厅质节司有封驳诏命的权力,所谓“不经质节,何谓之诏?”
所以,云沐雪与那个皇子都不是关键!只不过,没有那个皇子,事情可以简单轻松许多!而紫苏却没有这么做,因此才会有“优柔寡断”之问。
赵全恭敬而利落地回答“宣政厅颁旨很快,三司的弹劾奏章都在尚书台,御史们有自行撤回的打算!”
“为什么要撤?”紫苏轻笑“內廷处置是一回事,御史弹劾是另一回事!”
赵全躬⾝回答“齐相也是这么回答三司主官的!”
齐朗说“既为言官,便当直言是非,纠劾不正!事实之外,其它并非诸位行事之时应考虑的!”
谢清说“皇后娘娘处置了,御史就不能弹劾了吗?”
王素说“君道在正,臣道唯忠,陛下之小举,于天下利害皆莫大矣!”
三位议政大臣发话,三司御史们自然不会再多此一举地撤回弹章,纵然有些忐忑,却也理直气壮——君威亦不能违了伦理纲常!
一时间,最针对云沐雪的竟是外朝大臣。
尹韫欢在启祥宮里听宮人闲说那些言辞激烈的种种舆论,一直浅笑不语,等到晚上就寝时,才听亲信的何尚宮道“娘娘似乎对燕妃的事不感趣兴。”
她见尹韫欢一整天虽然听着宮人闲聊,却没有什么太⾼兴的表情。
尹韫欢拍了拍锦被,笑道“燕妃此次不会有事的!”
“为何?”何尚宮讶然,竟有了质问的语气,脫口而出才觉出失态了,连忙跪下“奴婢惶恐!”
尹韫欢拍了一下床沿,道“只有你我二人,无妨的!”顿了顿,等她起⾝,才道“你只看朝中舆情沸腾,內宮却平静无波便知道了!”
何尚宮低头思忖,一会儿,又抬头道“奴婢觉得太后娘娘对燕妃有孕并不⾼兴。”赏赐并不多,再加上随后便是皇后有孕,宮中的关注焦点全在长和宮,燕妃的事自然也冷了不少。
尹韫欢却淡漠地一笑“娘娘是慈⺟,只要皇上还有眷恋,燕妃便不会有事,更何况…”尹韫欢笑得冷淡,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说到皇帝的眷恋,何尚宮忍不住皱眉,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出口,尹韫欢笑笑,表示知道了,便让她退下。
寝殿中一片寂静,重纱笼起的灯盏散出淡淡的光晕。尹韫欢不喜欢黑暗,即使觉睡也要看得到东西的昏暗光亮。
她知道何尚宮想说什么——“娘娘既然知道这宮中需要皇上的眷恋,为何不在意呢?”必定是这类的话了。
自从生下皇子,她便从皇帝⾝旁退开了好几步,阳玄颢表示过几次亲近,都被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她⾝旁的宮人不无担心,甚至劝过她好几次,都被她不深不浅地拒绝了。
皇帝的眷恋吗?她不需要啊!
阳玄颢有志向,亦想做圣明天子,所以,再多的眷恋也不会让他舍了责任,更不会舍了国之大利!——看清了这点,她根本不想再要那份眷恋!
一份只会换来心痛的眷恋何必要?
尹韫欢微笑,想到了云沐雪——天子格外的宠爱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似乎还不明了,或者是知道了仍然想要?
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尹韫欢敛了笑容,一脸凝重——还有一种可能,无论如何,她都需要天子的宠爱、眷恋!
那意味着什么?
尹韫欢暗暗叹息。
那么陛下是否知道呢?——应该是知道的!
尹韫欢皱了眉,却很肯定。
阳玄颢纵然有千种不是,也是在皇宮长大的,受的是帝王的教育,最起码心机谋算总是清楚的!那么,云沐雪又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倾情呢?
这般思忖了许久,天⾊竟蒙蒙亮了,尹韫欢勉強闭了一会儿眼,刚睡着不久,便该起床了,却没见着何尚宮,正在梳洗时,何尚宮进来了,让宮人退了几步,凑到主子耳边道“娘娘,昨儿皇上在长和宮大发雷霆呢!”
尹韫欢惊讶地回头,梳子掉了都没察觉,连声道“皇后娘娘如何?”
“应该没事!”何尚宮拾起梳子“奴婢没听长和宮召太医。”
“奇怪!”尹韫欢不解地皱眉,又听何尚宮道“听说最后有急报直送御前,随后皇上就去了长和宮。不会是皇后娘娘家人在外惹了什么吧?”
尹韫欢噗地笑了一声“皇后娘娘有什么家人?唯一的弟弟过继了,两个老人能出什么事?”想了想,又道“别是燕州出事了,陛下借机发作吧?”
到了晚上,何尚宮陪着尹韫欢回寝殿,低声笑道“娘娘早上可真说对了!”
北方三州大旱,皇帝一边召重臣,一边对皇后发火“你还真挑了个好时候罚云沐雪!⼲脆一道旨意让燕州籍的宮妃都回家算了!”
阳玄颢再笨,接到急报也明白几分⺟亲的用意了。
铺天盖地的弹章已经让云沐雪招架不及了,哪有功夫再理那些事,齐朗的主意摆明了就是要对付云家——燕州的产粮重镇可都是云家的势力的范围!要粮?不向云家要,向谁要?
云家的信按照正规途径送到景昌宮,云沐雪却没有打开,就拿在手里,愣愣地发呆。
“娘娘!”尚宮小心地询问,却见那封信从云沐雪的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我现在是自⾝难保,还能保谁?”云沐雪笑得苦涩。
她自然明白,如果不是再无他法,云家人怎么可能出此下策来求她?
她是后妃,不能直言朝政,便是紫苏也只是通过几个人掌握朝政,她初来乍到,能有什么人可用?朝堂上,有皇帝的势力,有太后的势力,有世族的势力,但是,燕州脫离朝廷太久了,一时间,竟没有人愿意为燕州说话。
燕州军太骄傲、太孤立,朝中上下从来都将之视为不定安的因素,能削弱燕州,维持至略的统一与稳定,没有人会反对,更何况,此举亦有益民生,便是清流也只会⾼声歌颂天子圣明!
“娘娘,晴淑媛娘娘求见!”尚宮听宮人低声禀报后,转脸向云沐雪通报。
“她来做什么?”云沐雪无力地叹息了一句“请吧!”她在噤足期,能有人来见她便是福气,哪里还能往外推呢?
拾起那封信收入袖中,云沐雪地敛了颜⾊,端正地坐好。
晴淑媛依旧端庄温柔地行了礼,然后对云沐雪道“娘娘可知道现在燕州的情况如何?”
“本宮在噤足期间,哪里能知道?”云沐雪不愿与她谈论此事。
晴淑媛却温柔地笑了“娘娘该收到家书了才是,怎么会不知道呢?如今燕州人尽皆知,云家上下背了十多条人命在⾝,还贪墨了不少军用粮饷!”
“什么?”云沐雪不噤变了脸⾊,她没有看信,却也没料到事情竟如此严重!
人命官司是最容易让世族败落的,元宁大律中,别的罪行,世族与寒门的判刑都有轻重之分,唯有伤害与杀人的罪行没有,相反,世族往往还会被牵连到家门,降爵、除等都是轻的,最重的整个家门都会被削籍——剥夺世族⾝份。
晴淑媛也露出惊讶之⾊“怎么?娘娘当真不知道?”叹了口气,又道“朝廷有意宽赦东山,对东山叛乱之事进行查证…”话说到这儿,也就该明白了——云家独占东山,手上沾了多少血,云沐雪应该比她清楚。
云沐雪的脸⾊立时苍白,仿佛还嫌不够,晴淑媛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云信道转运使全权负责燕州整肃之事,对云家的处置方案好像已拟好了!”
“这不正合你们的意吗?”云沐雪冷嘲地讥讽了一句。
晴淑媛却正⾊道“娘娘这话错了。当时是为燕州各家着想;如今这种情况,便是断腕亦无用,又怎么谈得上合意呢?”
“是吗?诸位还真是明辨是非啊!”云沐雪讥笑。
“娘娘若是这样的想法,臣妾便只能告退了!”晴淑媛冷了脸⾊,说得淡漠。
云沐雪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力持平静地道“你们是怎样的想法?”
燕州…终究只能靠燕州人来帮自己!
“娘娘腹中是皇子吧!”晴淑媛微笑,但是,没等她再开口,云沐雪便拍了桌子“你们想用这个孩子换燕州的平安?”⺟亲的直觉令她不能不敏感地察觉到危险。
“怎么可能?”晴淑媛微笑“皇子殿下可是燕州未来的希望呢!”
“以陛下对娘娘的宠爱,若是明白失去⺟家的护恃,皇子将会如何不全安,想必会不忍心吧?更何况,陛下还赐了那支流苏步摇给娘娘?”
阳玄颢若无想法,怎么会赐下那支步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