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六 蝼蛄夕鸣悲

　　“所以说，这小子就是个白眼狼。”东在对任桓之倾诉完他和澹台名的恩怨情仇后，总结道。

　　任桓之头疼地揉揉自己的前额。

　　屋外是一片晴光。澹台名和红线儿在外面不知道做什么，只听到红线儿一会儿笑一声，一会儿又惊叫一声。这个灭魔剑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态，昨天还显得那么凶残，在他们从崖底爬上来后，又特别温柔地将他们一一安置在他的草庐，该疗伤的疗伤，该包扎的包扎，该吃饭的吃饭。只可惜他第二次掉下去的时候摔断了肋骨，再加上肩后的剑伤，只能卧床静养，也就没法避开东的唠唠叨叨。

　　他想起东传说已经活了好几百年，莫非上了年纪的人，不管皮相多么年轻，都会变得比较啰嗦？想到这点，瞬间同情起和东一起生活了好几年的澹台名。

　　这么说来，澹台名那惜字如金的说话风格，事出有因。

　　“你说，为什么我名扬天下几百年，却折在这小子手里？”东仰头喝了一口酒，闷闷不乐地说。

　　任桓之叹了口气：“前辈——”

　　“什么？”

　　“这叫一物降一物。”

　　“啊？”东一脸愕然。亏他长了一张英俊出尘的面孔，又活了比一般人多上数十倍的年纪，有时候思维方式却好像小孩儿一般！

　　“前辈，你昨天何必把小名丢下山崖？”任桓之转换话题，问道。

　　“哼…”东又闷闷不乐喝起酒来“从小就是这么训练他的！他不是手脚筋脉被废嘛？⾁体的损伤易于修复，而气血与武力的回复却难上加难。给他点挫折，让他自己奋发，突破自己⾝体的限制，才有望回到原先的状态！”

　　“哦…”“你看昨天那最后一招冲锋陷阵，他不是用的挺好嘛？终于能运用心法，想必过些曰子，用剑也无困难了。”东虽然如此说着，脸上却殊无欢容。

　　任桓之自然知道澹台名的恢复没这么容易，想了一想，又道：“那前辈为何把我也丢下去？”

　　“哼…”东转头，忽然抬眼，目光如刀狠狠剜了他一眼“亏你小子也是武门之后，竟然毫不习武！”

　　任桓之抓抓头，只好将自己有气血逆行之事告知对方。

　　东冷笑一声：“又是仙族的噤制？”

　　“只是星轨的混乱。”任桓之淡然一笑“虽然有楚无忌和天枢，尝试为我拨正星轨，却功亏一篑！”

　　“哼…”东站起⾝来，忽然一扬手。

　　他的“灭魔剑”正安安静静放置在塌上，随着他一挥手，立刻破空飞来，悬浮在任桓之面前。

　　“握住！”

　　任桓之下意识一手接住。

　　右手握上剑柄的时候，剑脊上的血⾊宝石忽然开始发光。

　　东以“灭魔剑”为名号，他常用的这柄宝剑也被叫做灭魔剑，在黑金⾊鱼鳞状的剑鞘內的这柄剑，形式古朴，重拙无锋，通体乌黑泛金，比一般的剑器至少要重上三成。而在靠近剑柄处的剑脊上，以环镶工艺嵌着內扣的乌金齿，牢牢咬住一块血红⾊的宝石。

　　这块宝石未经切面打磨，看上去并不特别闪耀惊人，只是块透明的隐现血光的石头。但任桓之却见过东用剑之时，它会猛然迸发出耀眼的红光，夺人心魄！

　　而此刻，他一握上剑柄，这块宝石猛的一闪，竟如同燃烧中的火炭一样，迸出金红交织的火焰芒！

　　任桓之却是痛苦不堪。

　　他握住剑的瞬间，那种可怕的拉扯感又出现了！

　　仿佛他脚下忽然悬空，无底的黑暗深渊在向下拉着他，使他无穷无尽地坠落！

　　手中紧握的剑柄仿佛变成火炭，‮热炽‬的感觉从手心透过，所有的筋脉都燃烧起来！

　　一瞬间，四面八方都是喊杀之声，眼前全都是幻影——一个又一个，倒下的人类、魔物、野兽…染血的脸在他眼前一再隐现。

　　“嗟！”猛然一声大喝，在他耳边响起。

　　任桓之一定神，手中的灭魔剑已经被东一把夺过！

　　那金红⾊的火焰在宝石上还闪了一会儿，才渐渐淡去。

　　东垂首看着手中长剑：“真是奇怪。”

　　任桓之还在被那种幻觉纠缠，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奇怪什么？”

　　东轻轻擦拭剑⾝：“我与此剑相伴百年，早已心意俱通。方才你握剑之时，这柄剑忽然激动起来——”

　　“剑，也会激动？”

　　东凝注剑⾝，目光温柔：“万物有灵，何况神器。”

　　“哦…”“就在你一握之下，这柄剑所经历的所有战斗，仿佛全部重现。它曾砍杀过无数魔族，也有不少人类与各类野兽亡在剑下，在方才，那些砍杀的记忆，都一瞬间回到剑⾝上。”东轻声笑道“所经历的苦战，杀戮，瞬间全部重现。此剑尚且经受不住，何况你血⾁之躯。”

　　任桓之沉默下来。

　　“只恐…你无法接近任何有杀气的武器了。”

　　东轻声舒了一口气，是一个轻到极致的叹息：“武器，不论有无被使用过，其诞生便是为了战斗。为战而生，必有杀气。一旦有杀气，便会激发你血脉逆行，幻象迭生。你又错过了拨正星轨的机会，此生果然是不能再用武了。”

　　“有无其他方法？”

　　“有啊…去找一把没有杀气的武器。”东的脸上表情，分明是在敷衍他。

　　他站起⾝来：“唔…是时候去‮教调‬下我那个白眼狼徒弟了！”

　　任桓之见他要出门，呼唤道：“前辈！”

　　“还有什么事？”

　　“那个，关于红线儿的病，我和小名想深入‘鬼坑’——”

　　东回头冷笑一声：“去做什么，喂鬼？”

　　“世上真有鬼么？”任桓之扬扬眉。

　　“哼…若⾁体毁灭，而心魂昏乱，留存世间。甚至是心魔尚在，岂不是无形之魂——也就是鬼？”

　　“既是无形，怎会饥饿？如果不饿，怎会吃人？”

　　东望着他，‮头摇‬道：“你不信？去看看就知道。”

　　他们终于到了“鬼坑”的入口。

　　“鬼坑”本是天下城北侧，靠近皇宮的山脊后面一个深陷的谷地。这谷地入口狭窄，腹地空广，就好像一个天生的地下岩洞一般。这里本来环境清幽，植物品种众多，不乏奇珍异草，因此有不少药农来回此地。然而，自从殇皇慕容幽即位以来，这里就被封锁起来，不许凡人靠近！

　　因为这里本来盛产奇珍药材，还是有药农冒着被玄兵抓住砍头的危险，偷偷潜入此地。然而，‮入进‬的药农们大多失踪，只有少数几人侥幸逃离。在他们惊恐的回忆中，鬼坑內部竟然全是死状凄惨的尸体，犹如森罗地狱！

　　随后，便有流言，说天子慕容幽酷爱杀戮，被他杀死的人就抛尸到此。死在慕容幽手中的不乏达官贵人，于是又有大胆的贪财之人，结伴闯入鬼坑，想从那些尸体⾝上寻得珍宝。

　　这些人再也没有回来。

　　“鬼坑”之名，不胫而走。民间口耳相传，都说是那边死者太多，怨气冲天，致使生成怨灵！

　　而据绿袖所说，中州商会的人就是在这里找到了红线儿。

　　“劫走红线儿的端木阳，是永夜魔王属下。”澹台名冷冷道“永夜魔王本就有驱使死灵之能，‮入进‬鬼坑的人大多横死，恐怕是因为其中有死灵魔物。”

　　“我们初逢时，你在俱物绿洲消灭的，不也是死灵魔物嘛？”

　　“正是。”澹台名低头，不愿再谈论此事。

　　俱物绿洲的死灵，生前都是月氏族人。而杀戮月氏人，是他带领的天曜剑武所为。这件事情正是他內心隐伤。

　　东打了个呵欠，笑道：“既然你已经和死灵魔物打过交道，还等什么！”

　　说完，他自顾自在入口处坐下，怡然自得观赏起风景来。

　　澹台名轻哼一声，转头就往鬼坑里走去。

　　他伤势未愈，在东的挫折教育下，终于打通筋脉，能运转心法，但终究不如以前善战。何况他的承影剑放在连翘那里，琉璃火以目前实力根本召唤不出，此次出战，手中武器不过是东丢给他的一柄寻常的龙泉剑。

　　龙泉剑是天下城的匠师打造的宝剑，在天下城西南的曲江池旁，有一眼泉水，十分幽深，传说直达海底，被称作龙泉。而以此泉水淬炼过的宝剑，比一般的铁剑更为坚韧，算得上剑中佳品，也是天下城铁匠铺的招牌宝剑。然而，在澹台名这种级别的剑手来说，这把剑不过是凡品中的凡品！

　　但东似是刻意给他磨练，只把这样的武器交给他。任桓之更是赤手空拳，两人却夷然无惧地走入传说中人见人怕的鬼坑。

　　一‮入进‬谷地內，就是一个险峻的下坡，迎面就是一阵寒风。

　　“好冷！”任桓之笑道“此地比起外面的地面还要低上几十尺，难怪特别寒冷。”

　　空气中已经有隐隐的臭味。这种腐臭气息中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虽然是甜味，却令人不由自主想要呕吐。澹台名冷冷道：“尸臭。”

　　两人撕下一片衣襟，包扎口鼻。澹台名道：“你准备了什么？”

　　任桓之抓抓头，把口袋给他看。其中塞着十几个黑黝黝的圆形，和几个小巧的卷轴。澹台名奇道：“你又不会仙术，为何带这些咒术卷？”

　　“都是只能用一次的。中州商会秘蔵的咒术封印卷。”任桓之笑道“不修仙术也可以使用哦！但每个只能用一次——三个瞬间挪移卷轴和一个寒冰仙术——”

　　他皱着眉头看看那个暗蓝⾊带银纹的卷轴：“我偷出来的时候没仔细看，看了也看不懂，不知道是什么。”

　　澹台名低头看看那十几个圆形黑球：“这又是什么？”

　　“海小狼给我的。”任桓之笑道“天下城老字号爆竹店的轰天雷。”

　　“——”澹台名満面黑线。

　　他正要说话，忽然一挑眉，一把就推开了任桓之！

　　“怎么？——”任桓之向后退了两步，立刻明白了他为什么推自己！

　　因为在自己原来站立的地方，一支只剩白骨的手，正从地底破土而出，五指合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若他还站在原地，这一下就已经抓住他的脚踝了！

　　那只手在空中虚抓两下，猛然向上一升，他们所站之处的地面，立刻裂开！

　　一具衣衫褴褛的骷髅从地底跃起，挥动手臂，打向澹台名。

　　澹台名轻哼一声，弹剑出鞘，剑尖所指之处，在骷髅手足关节连刺四下。

　　他如今运转剑术耗费甚多，因此多用巧劲。

　　“哗啦啦”“哗啦啦”连声，带着惨绿⾊尸藓的白骨散了一地。

　　任桓之盯着地上那堆骨头叹气：“看这‮服衣‬，似是个寻常药农。入了此地，便成为魔族手中亡魂。”

　　“别回头。”澹台名沉声道。

　　任桓之一抬头，澹台名已经出剑。

　　剑锋擦着任桓之的脸颊，向他脑后刺出。

　　他的脑袋后面响起一记空洞的“咔嗒”声。

　　然后他的脖子感到一点凉意，仿佛有人正在顽皮地朝他后颈吹气。

　　任桓之全⾝汗⽑都要竖起来了。他向前一跃，跳到澹台名⾝边，才回过⾝来。

　　——澹台名那一剑，刺穿了一个骷髅的嘴。

　　那骷髅正出现在任桓之⾝后，白森森的牙齿咬向他的颈动脉！

　　如今，它嘴里咬的，却是澹台名的剑锋。

　　咬住剑锋的牙齿，惨白一片，看起来仿佛这个骷髅正在朝他们微笑一样。

　　而在他⾝后，幽绿⾊的光线中，十几个骷髅正在摇摇晃晃地围上来！

　　“你那个爆竹可以用了。”澹台名道，声音平稳得就像说“现在应该吃饭了”一样。

　　他话音未落，任桓之已经点燃一个轰天雷，朝着骷髅最密集的地方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