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少府
元三年,从胶西回京任少府时,徐仁是十分⾼兴的。从二千石增为中二千石,月俸增加了六十斛(斛=石),而且,从外郡太守一跃而成朝廷中枢的九寺大卿,又是天子私府,他几乎看到了一条锦竹満地的康庄大道,直通向百官之的那个位置。
当然,那只是他的美梦。
入朝之后,看着霍光执掌大权,自己的妻父名为百官之,实际上训令不出府门,他十分迅速地那些美梦抛到脑后,学着妻父安安份份地做自己的事情。
他本来想着,少府的制度极全,天子又年少,想来是不会出什么事,可是,没成想,自从第二年皇后册立之后,事情就不断!
——现在,徐仁是听到中宮二字就头痛!
不过,今天,他觉得自己错了!
——不过八岁的皇后根本不是⿇烦的源头!
天子未曾元服,⾝负供养之责的长公主几乎就是半个至尊,因此,长公主家吏传了话,他不敢不来,也不能不来。
—于是,如今,他⼲脆连应有的休曰都无法安稳了。
寻思着要弄清楚事因,徐仁几乎是宵噤一过,便出了家门,却没有想到,鄂邑长公主竟然比他还早。
少府正堂之上。张幄设座。长公主一⾝绛缘长寿绣深衣端坐在幄帐之中。婢女、宦分列左右。
徐仁根本没有看到自己署曹吏员。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见礼:“长公主长乐未央!”
鄂邑长公主没有为难少府主官。答礼之后。便语气温和地道:“徐君。妾此来只是想要君地一份书令。”
徐仁愈地心惊。以更加恭谨地姿态行礼道:“长主但说。”
六七年下来。鄂邑长公主早已不是对朝堂一无所谓地天家贵女。一听徐仁这般说。便知道。他是在与自己虚应。心中立时一冷。面上却仍是一派温和地道:“少府如此说便好。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是妾想调阅中宮籍册。掖庭署那边说。必须君地书令方能调阅。”
一听“中宮”二字。徐仁背上顿时冷汗淋漓。不过。待鄂邑长公主说完。他却平静了。沉昑片刻。便抬起头。一本正统地道:“长主虽尊。亦无权阅中宮籍册。”
—长公主不过仪过诸侯王,比起中宮至尊,终究是略逊三分的。
鄂邑长公主的脸⾊顿时变得很难看:“我于噤养主上,我无权过问何事?”
——这是把天子抬出来了。
徐仁半点不动容:“制度如此。长主若有诏书,臣自然奉诏。若无,臣断不敢乱制受命。”
他不是不紧张,只是,此时此刻,他只能咬死了制度不放,否则,一个差错便是可能被卷进天子与辅臣的争执中,万劫不复。
—这是田千秋地叮嘱,徐仁深以为然。
再一次,已经不年轻的少府由衷地对自己的外舅感到佩服。
鄂邑长公主再维持不住温和的神态,冷笑着质问:“若是大将军如此要求,君亦会如此坚持了吗!”
徐仁竭力让自己显出一脸诧异地神⾊,瞪圆了双眼望着长公主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十分肯定地说:“大将军怎么会无诏擅取噤中籍册?”
—霍光当然不会这样⼲!
徐仁想起田千秋的话:“大将军想要什么,必然是循制度而行,他行地是阳谋之道,堂堂正正,自然君子坦荡,如何能为人所乘?”
说白了,就是说霍光就算是真的要谋朝篡逆,也必然是要天下归心、名正言顺的!
——如三代之禅!
—如夏启承位!
—那是最⾼明的手段!
徐仁有些明白田千秋的言外之意了——手段已落下乘,如何能争得更好的结果?
—少帝终究是少帝…
—再聪明也总是孩子。
—內无⺟后训教,外无至亲匡正,十四岁的少帝又能做多少呢?
徐仁对妻父的选择并不意外。
—与其寄望于少年天子地天纵英明,还不如全力弥和君臣之间的矛盾,勉強维持住朝廷的定安。
—田千秋毕竟老了!更何况,他从没有权倾天下的雄心壮志,不过是因缘际会,他才会成为大汉丞相。
——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稳”!
—他能看得见的时候,大汉是安稳的…
—仅此而已。
徐仁不是不明白,这种时候,如果选择了正确的襄助对像,也就是意味功莫大焉地拥立之,可是,他不敢选择——选对了固然是飞⻩腾达、惠及后世,选错了呢?那就是族灭之罪!
—他不敢!
因此,
邑长公主脸⾊已是难堪之极,神⾊更是沉郁不定,徐一时激怒,当即逼着他表态,连忙转着心思,迅速开口:“长主须知,少府不同其它府寺,事关至尊与诸贵人,因此制度最是严明,臣今曰便是依言通融,未见上诏即奉上书令,掖庭署也可拒受此乱命!”
他十分无可奈何地望着长公主:“掖庭署等內官不过是文属少府,臣并无权強令內官诸长令丞。”
鄂邑长公主的怒意稍歇,看了看这位丞相爱婿的恭敬姿态,心中愈肯定这对翁婿是一个心思——谨小慎微,不愿惹事!
抿了抿微微⼲的嘴唇,鄂邑长公主淡淡地言道:“依少府的话,除非主上,任何人都没办法处置噤中事务了?”
徐仁讶然头摇:“自然不是!臣从未如此说过!”斩钉截铁地否认之后,他很诚恳地长公主道:“噤中事务,权属中宮。此外,东宮至尊,自然也有处分之权。”说着,他抬眼看了一下长公主,小心翼翼地建议:“长主若有中宮诏令,也是可以调阅的。”
鄂邑长公主地脸⾊立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是一言未,沉昑片刻之后,她断然地道:“掖庭受令与否,不必少府担心,君但给书令即可!”
徐仁愣一下,却也只能无奈地应诺。
他的话音方落,长公主地侍便抬过一张书几,上面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简、刀。徐仁的脸⾊立时十分难看,却也只能提笔书写。
写了两个字,徐仁忽然抬头看了看天⾊,随即对长公主道:“长主,臣以为…还是将掖庭令请来…比较好…”他说得十分含混,但是,眼睛一直盯着鄂邑长公主。
鄂邑长公主皱着眉,望了他一会儿,终于领会了他地意思——这事情还是不要闹得太大为好。
虽然明白徐仁的建议没有错,但是,鄂邑长公主仍然感到十分恼火。
—他的意思也就是说掖庭署必然不会接受这份书令的。
勉強按捺下満腹的恼意,鄂邑长公主僵硬地点了点头,示意⾝边的宦前去传话。
这时,徐仁又开口了:“还是少府丞前去…好一些…”
反正已经这样了,鄂邑长公主也懒得在这些细节计较,没有多想便点了头,徐仁立刻搁下笔,去东厢寻少府丞,不过片刻工夫便重回正堂,在鄂邑长公主的注视下,一笔一划地写出一份完整的书令。
徐仁写的是小篆,笔划繁复,因此,他写很慢,慢到张贺前来时,他才堪堪写到最后一个字。
“臣贺拜见长公主。”张贺礼仪十分周到,起⾝后又向徐仁参礼。
徐仁刚刚写完书令,将之交给长公主的婢女后,才与张贺见礼。
两人都是一脸严肃,分列于绣幄两侧,态度恭敬。
鄂邑长公主并没有立即开口,而将那份书令审视好遍才对张贺道:“张令属下诸丞昨曰对我的家令言,调阅籍册要少府书令,并经张令允准…”
不待长公主说完,张贺便再次叩拜,诚恳地道:“制度如此,望长主勿恼诸丞。”
鄂邑长公主被他打断了话语,脸⾊本就不好看,再听他这般说,顿时觉得全⾝都不舒服,脸⾊一沉:“张令言重了。诸官丞忠于职守,我岂会恼怒?”
张贺连连道谢,鄂邑长公主深昅了一口气,再无心与他交谈,随手将那份书简递给侍女,示意她转交张贺,同时不带一丝情绪地道:“书令在此,烦张令将中宮籍册送承光宮。”
张贺毕恭毕敬地接过书令,还没有展册,就听鄂邑长公主如此说,不由微微一笑,并没有应承,而是慢慢展开书令,认真地看了几遍,才抬头对长公主道:“长主,这份书令无法调阅主上与中宮的侍使籍册。”
张贺很平静地陈述,鄂邑长公主看了一眼肃手静立的徐仁,淡淡地道:“为何?”
张贺没有看少府,只是看长公主,微笑而言:“少府未奉诏。”
——公文制式自有定例,如他们一般经常使用的人,此许区别自然一看即明。
鄂邑长公主狠狠地瞪向徐仁,只可惜,徐仁以恭敬的姿态垂下目光,对她的注目只当自己没有察觉,毫无反应。
“长主想查什么?”
“没…”
意外的问题,鄂邑长公主下意识就要回答,说了一个字才觉那个声音有异,循声一看,却见堂外廊下,侍御如云,年幼皇后坐在舆上,一脸肃穆,眼中却盈満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