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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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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咏临匆匆出了小厢房。

  这是没什么⾝分的侍卫们和內侍们众脚的地方,规格和淑妃宮太子殿等差了十万八千里,茅房也隔得远。

  不过他从前常悄悄过来玩,热门路,下了台阶在院子里老马识途似的一路过去。

  茅房在院子最边上,到了这里,已经听不见前面冲天的叫赌声。

  因为宮里侍卫和內侍人数多,茅房重量不重质,就一个木头房子,里面简简单单用木板木门隔开一溜小单间。

  咏临随便选了个小格进去,解了带。

  正巧门外有动静,似乎又有人进来,咏临一心想着赶紧弄好继续当庄,也不理会。

  “这阵子的雪真大啊,冷死人。”

  “对。谨妃娘娘最节俭的,如今都烧上地龙了。”

  看来是两个宮里没职分的小內侍,一边上茅房一边闲聊。

  “你别说,淑妃娘娘那边,早就地龙和暖炉子都点上了,听小钱说,进门就暖烘烘的,能热出一⾝汗来。啧啧,贵人就是贵人,我们能挨个小炉子就算福气了。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什么都看投胎的时候选了哪个娘。你看那些皇子,一辈子命好福好,出生就是吃好的穿好的,我们就一辈子伺候人。”

  “嘿,我悄悄告诉你一句,你可千万别羡慕皇子,倒霉起来,那可是大倒霉呢,就怕比我们还不如。你没瞧见咏棋殿下的例子?”

  “那怎么能算呢?他要是好好的什么也不做,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太子被废了,难免的受委屈。况且现在也好了嘛,听说不关內惩院,现在都搬太子殿去了,多半也是地龙暖炉子的伺候。哎,咏善殿下那么个冷面阎王,看不出对自己兄弟还真不错呢。”

  “你知道什么?你只看见咏棋殿下被废了,没看见太子殿还有凶险呢。我看啊,咏善殿下自己的平安都未必能保得住。”

  咏临浑⾝一震,悄悄挨过去,贴着薄门板往下听。

  隔壁的窃窃私语骤然庒低了不少。

  “哥,小心,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被人知道可要杀头啊。”

  ⼊宮的內侍多半无亲无故,在宮里头常常结拜认兄弟,拉帮结派也是寻常事,私下里“哥哥”、“弟弟”的叫,是极常见的事。

  “放心,这些话,除了你,我也不会和别人说。告诉你,是为了提个醒,这种大雪天不是吉兆,宮里眼看要变天了,出大事呢。上头的贵人们斗气,咱们小的千万别招惹上一点,缩在一边才能平安。你以后要是撞上什么去太子殿淑妃娘娘宮的差事,最好想办法推了,装肚子疼啊什么石头砸到脚的,都行。倒是谨妃娘娘那里,多去几趟巴结巴结。”

  “哥的话当然是没错的。不过,太子殿下不是很受皇上宠爱吗?听说前阵子已经让他办起大人的正经事来了,我路上见过常总管捧奏折呢。怎么?难道,难道去年那种事,又要来一次?”

  咏棋被废,正是去年六月的事。

  正月立,不⾜六个月就废了,丽妃一族几乎被彻底打到最底。

  当时也没什么严重的原因,大家只知道因为丽妃娘娘想当皇后,结果不但没当成,把自己和儿子都搭进去了。

  “可是,为什么呢?咏棋殿下斯斯文文,看起来不够厉害;但咏善殿下,瞅一眼就让人怕怕的,厉害得很,怎么他也会出事?”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隔壁沉默了一下。

  气氛蓦地紧张起来。

  “我告诉你,你可别对外面说。这些话传出去,我们两个都要倒霉。”

  “打死也不对外说。哥,你说吧。”

  声音又庒得更低了。

  “我也是听别人悄悄说的,最近几天,宮里好些地方传呢。先说好,这些话只传你一双耳朵。”

  “哎呀,哥,你就说吧。我嘴巴紧,你是知道的。”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说话的人要整理一下思绪。

  咏临神经再耝,此时也已知事关重大,屏气凝息,尽量贴着木板等那人开口。

  “这话也不知道从宮里哪头传出来的,说是咏善殿下,和咏棋殿下,那个…”

  “哪个?”

  “笨啊。”那年长地低骂一声“在上抱着滚的,还能是哪个?”

  隔壁的咏临,骤然一震。

  “不会吧?他们不是兄弟吗?”

  “兄弟又怎样?反正不是一个娘。皇宮里面这种事多呢,你再待上个三十年就明⽩了。反正在太子殿里来,好像事情漏了风,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对了,你听说了没有?太子殿下去给皇上请安,给皇上挡了呢,在走廊下面喝西北风。后来还磕头磕出一脑袋的⾎,咏善殿下在皇上面前哭得像泪人似的,说是咏棋殿下‮引勾‬了他,一时胡涂才做了傻事…”

  砰!猛地一声巨响,⾝后薄木板门被人从中间踢成了两半。

  头接耳的两人齐齐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拎着⾐领扯出格子,狠狠掷在地上。

  两个內侍被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滚了几滚,抬起头一看,咏临气得发红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双手叉,居⾼临下,狰狞如索命罗刹。

  两人怎料到大雪天的会在这里碰上这位三皇子,吓得魂飞魄散,跪下叫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咏临恶狠狠地把那年长的踢了个觔斗,又拽他过来在自己面前跪了,咬牙切齿道:“饶命?你诬蔑我两个哥哥,什么烂话都说了,还敢要我饶命?走,见我⺟亲去!”拉着那人⾐领就往外拽。

  那內侍知道到了淑妃面前必死无疑,哪里敢去,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浑⾝颤栗地磕头求饶“小的不敢诬蔑,小的也只是听别人说的,殿下,你饶了小的这一遭,以后小的一个字都不敢说了!殿下饶命,饶命啊!”那年纪小的也浑⾝打颤,爬过来抱着咏临的‮腿大‬不放,哭着央道:“殿下,殿下,我们哥俩胡涂,你饶我们一命…”

  “你刚刚说的什么?”

  “再不敢说了!真的不敢了!”

  “混蛋!”咏临把抱着他‮腿大‬的小內侍踹到一边,抓着那年纪大的菗了一耳光“给我说!仔仔细细说清楚!敢瞒一个字,我生撕了你!”

  他在下面人心目中向来是个和善开朗的角⾊,从来没露过这种仿佛要杀人的狠样。一个耳光下去,年长的內侍脸颊顿时肿起半边,眼看要被咏临抓到淑妃面前处置,还不如在咏临面前坦⽩从宽,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拼命磕头道:“是是!小的都说,什么都说,殿下听我说,听我说…”

  “说!”

  “刚才的话都是听别的人说的…”

  “什么别人?讲名字!”

  內侍哭丧着脸道:“殿下,这是闲聊时胡扯起来的,怎么说得清啊?宮里头內侍累了蹲一起喝⽔吃饭,每天都有新鲜话,真的不清楚哪句是哪个人露出来的,况且嘴巴传嘴巴,像…像那个…那个咏善殿下说是咏棋殿下‮引勾‬了他的话,小的只隐约记得是天心殿管茶⽔的福庆说的,他又是听谨妃宮那头的棉宝说的…”

  咏临爆吼“胡扯!谨妃宮的人,怎么会知道体仁宮里头的事?大臣们都不知道,他一个蹲角落的小內侍能知道?”

  两人见他火又上来了,频频磕头,七八糟的附和“是是,小的胡扯,棉宝胡说八道…”

  咏临了一会儿耝气,才往下问:“还有呢?你们下面还有什么混账谣言?说我哥哥们坏话的?都给我说清楚!”

  “没有了,没有了。”

  “瞒着我是不是?我懒得和你们啰嗦。走!让我⺟亲审你们去!”

  “不不!殿下,殿下,我说,我说啊!”“快说!”

  “宮里的话向来传得多,不过都没有实据,也不知道谁开始瞎说的。有的说…说咏棋殿下昔⽇都不把咏善殿下看眼里的,现在瞧咏善殿下当了太子,就沾上去了,好图个后路,盼着东山再起:还有的说…”那內侍怯怯地看了咏临一眼,结结巴巴“…说咏棋殿下长得实在太好了,和丽妃娘娘一个样,难免有爱男⾊的喜,咏善殿下对女人好像没什么‮趣兴‬,也没见过他…”

  咏临见他说一半又停了,怒气冲冲地问:“没见过他什么?说!不说我踢死你!”提起脚往他⾝上狠狠踹了几下。

  那內侍被他踢倒在地,只好抱着头哭道:“我说!我说!那些人说,咏善殿下⾝边美貌侍女那么多,都没见过咏善殿下有特别喜哪个,说不定咏善殿下就是个爱男⾊的,刚好咏棋殿下模样好…殿下饶命啊!这些不是小的造谣,只是小的无意听来的…”

  “还有呢?说!”

  “还有就是…就是说丽妃娘娘⼊了冷宮,淑妃娘娘还不解恨,就指使咏善殿下帮⺟亲出一口气,把咏棋殿下给…给那个了…”

  “还有!”

  “这这…也…也有人说,是咏善殿下自己看上了咏棋殿下,从前弄不到手,现在咏棋殿下无权无势,刚好可以弄来乐乐,大概早在內惩院就…就那个了。在內惩院觉得不方便,所以又把咏棋殿下弄到了太子殿,每天晚上暖被窝,哎呀!殿下您别打,别打!小的该死,小的自己动手掌嘴!殿下,这些话小的只是不小心听见的,真的下是小的自己造出来的…”杀猪般求饶起来。

  “还有!”

  “还有…还有的说,不但咏善殿下,连咏临殿下您…您…您也…”

  咏临牙都快磨碎了,狠狠问:“我也什么?说!”

  那內侍看他争头捏得几乎出⾎,生怕他真的一动手就往死里打,只好豁出去继续坦⽩“还有风声说这事殿下您也有份,孪生兄弟两人,一起大哥来着,所以您才天天往太子殿跔得动…”

  咏临怒火中烧,弯把那人拎着⾐领拽起来,左右开弓菗了他几个嘴巴,打得嘴角鲜⾎淋漓,眼里噴着火吼道:“我⺟亲是天子亲封的淑妃!就连丽妃,如今虽在冷宮,也比你们尊贵百倍!我们兄弟是天子⾎脉!金枝⽟叶!一个个⼲⼲净净!居然被你这种下东西污三秽四的‮蹋糟‬?传这种十恶不赦的谣言?你该死!”

  “殿下,殿下饶命!殿下您饶了我,是您我说的呀!”

  两人又是磕头,又是抱着咏临的腿央求。

  咏临厌恶地把他们两个都踢了个觔斗,喝道:“别让我再瞧见你们!”

  连多待一刻都嫌邋遢似的往外走,一脚把外面的木门也踹个稀烂。

  时间早过了晌午,外面风雪正大,咏临无心理会给图南的赌局,更没空把赌桌上自己的东西收回来,独自一人,汹汹地直朝太子殿走。

  积雪満地,经过这么半⽇,雪层又厚了一点,咏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铺头盖脸的冷风打过来,让他脑子里的怒火消下去了点,但立即,又有一种凉浸浸的东西,猛地从脚底窜了上来,冻得他脚步一滞。

  刚才的谣言,九成九是下面人吃了撑着,胡说八道,居心不良编造皇子们的丑事,下道德地讨个乐子。

  只是,他忽然之间,却想起了內惩院里自己把咏善‮腿大‬上扎了一刀的那天。

  当时,咏棋哥哥那个眼神表情…

  还有,为什么咏善哥哥要拿烙铁对付咏棋哥哥?说是奉旨审问,迫不得已动刑,如今想起来,咏善哥哥是太子,咏棋哥哥又是兄弟,就算奉了⽗皇严命,不得不用刑,也不该亲自动手。

  “不会的。”咏临用力地摇了‮头摇‬,像要把脑子里面的怪念头都丢出去。

  可另一个疑惑又不打招呼地钻了进来。

  他去內惩院看咏棋哥哥,为什么咏善哥哥不⾼兴呢?

  为什么咏善哥哥下令要內惩院的人下许他进去?

  为什么⺟亲也劝自己暂时不要见?难道这事,⺟亲也知道?

  他帮咏棋哥哥送信给丽妃,咏善哥哥气成那样…

  匆匆的脚步,慢了下来。

  咏临越走越沉重,越觉得不安,仿佛忽然发现心里面蔵了十几条冬眠的毒蛇,醒过来了正钻着打算在哪咬上一口。

  他打死也不相信,但每一步下去,每一个的疑点都好像更清晰了,拼了命也开解不了困惑之处。

  咏临这辈子都没尝过这种煎熬滋味,指甲不知不觉中全掐进了⾁里,也不知道疼。

  他一会儿想这是谣言,绝对的诬蔑,应该严查,一会儿觉得不该严查,虽然是谣言,但谣言止于智者,这是咏善哥哥常说的话,不理会,很快会过去。

  可谣言如果传开呢?

  谣言可以杀人,这话咏善哥哥没有怎么说过,但⺟亲却是经常提的。往常听着不在意,此刻想起来,真的分量十⾜。

  如果这不全是谣言呢?

  咏棋哥哥从前和咏善哥哥并不亲近,怎么忽然就好成那个样了?

  怎么咏善哥哥刚刚审完了案子,咏棋哥哥一点也不见外,就肯住进太子殿?

  如果咏善哥哥真的对咏棋哥哥…

  他对咏棋哥哥动烙铁,把咏棋哥哥的脖子都烙伤了,是因为咏棋哥哥不答应那事!?

  咏临大恨自己的脑子,他本控制不住自己往那个不可能的地方想,而且越想越真,联系起最近的种种怪事,甚至可以说是豁然开朗。

  可恶的豁然开朗!

  咏临喃喃咒骂,一个劲挠自己的头,把宮女们悉心替他梳好的头发弄得七八糟,恨不得把自己的头盖打开,把那些讨厌的念头用刀子挖出来才好!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切都是谣言?

  去找⽗皇?不行,⽗皇病着,而且如果⽗皇知道了,会怪罪咏善哥哥,说不定还连累咏棋哥哥。

  找⺟亲?也许可以问⺟亲。他想了一会儿又‮头摇‬,不行,这是兄弟间的事。

  问咏善哥哥?如果不是,咏善哥哥一定大怒,咏棋哥哥也会尴尬死了,以后大家兄弟都不用见面了。

  如果是。

  如果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咏临心如⿇,真想找子把自己给敲晕算了。偌大皇宮,他不知道该找谁去,隐隐约约知道事情很大,不过如果只是谣言,又应该只是一件不必在意的小事吧?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

  唯一确定的是,绝不能传开来。

  忽然,他惊觉似的顿住脚,抬头往前看。

  太子殿悉的檐角出现在视野中。

  咏临又努力思索了片刻,最后,豁出去般咬了咬牙。

  要他不声张,当没听过这回事,憋也要憋死。

  他迈开大步,朝太子殿走去。

  常得富正在太子殿,看见咏临冒着风雪来了,赶紧溜下台阶亲自接,笑嘻嘻道:“殿下真是从小骑马箭的好⾝子,这么大的雪也不坐暖轿,走在雪上威风凛凛的就来了…”

  “我咏善哥哥呢?”

  “太子殿下记挂着皇上的病,上过王太傅的课就过去体仁宮请安了。”

  “那咏棋哥哥呢?他总在吧?”

  “咏棋殿下?”常得富略微诧异地打量着咏临不同寻常的脸⾊“咏棋殿下最近⾝子不好,听课听累了,在房里小睡呢,殿下!您等小的通报一声…”

  咏临一边朝咏棋的寝房里走,一边丢下话“用不着你。我有点事要问哥哥,咱们兄弟的事,别不长眼睛地跟进来。”

  咏棋说要小睡,其实并没有睡。

  王太傅“物竞天择”四个字,搅得他心里沉沉的,顶着胃一样,说不出的难受。

  谁是圣人?谁是老虎?谁又是兔子?

  豺狼又是哪些呢?

  大家说话都像猜谜似的,他听出了几分,却无法彻底弄清楚,依稀明⽩自己大概就是兔子了。

  若真说他是兔子,他也认了。

  自己从没想过害人,论本事,自己确实不如咏善,真的物竞天择,⽗皇废了自己,改立咏善,说得过去。

  他甚至连不甘心的想法都没有。

  谁想当太子?至少他不想。

  当太子一点也不好,每天被管束着,一点错都不能有,说句话都要斟酌,一个字的错都会被人挑剔出来。

  他当几个月的太子,每天被⺟亲丽妃教训得战战兢兢,一言一行都要听⺟亲的,仍不能让⺟亲満意。

  “咏棋,你知不知道自己肩上担着多少人的⾝家命?”

  “你再不刚強些,可怎么好?⺟亲都被你急死了。”

  “多讨好你⽗皇,顺着你⽗皇的意思说话,记着,不管什么事,你都顺着你⽗皇,太子该有太子的样子。要逆着你⽗皇,他就会觉得你当了太子,骄横了,这可是要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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