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八章 杜先生
皇上龙体欠安,平今年寿辰便只行了小宴,公主府门前大街上来往的车辆不少,大多是放下礼品便打道回府,少有几个持了宴帖携礼进门。
⻩昏里头,遗⽟早早拾掇好,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又喂了女儿一回⽔,翻了几页书,才有公主府上的侍女来邀。
“王妃,园子里已来了客,公主殿下让奴婢过来引您⼊席,您收拾好了吗?”
“嗯,这就走。”
遗⽟摸了摸女儿睡的红彤彤的小脸,就让平彤捧着一只细长的礼盒,跟着那侍女往西园宴厅走,路上猜着今晚都有谁会来。
走着走着,穿过花门,下了长廊,偶尔有几个端茶送⽔的侍女打跟前经过,躬⾝行礼,遗⽟都客气地叫了免礼。
这方接近宴厅门外,乐班子的琴鼓声在耳边奏响,人语笑谈声也渐亮,遗⽟脚步停了停,没再往前走。
她离开长安将近一年,如今回来又是个“无家可归”的处境,想到等下要见不少人,心里难免会有几分尴尬。
“王妃?”那引路的侍女见她停下,便回过头来,唤了一声“请往这边走。”
“哦,好。”
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小丫头,遗⽟很快就把那点不自在掖住,调整了一下呼昅,跟着她转了个弯,迈进四门大开的宴厅。
眼前灯光一亮,遗⽟眼睛还没能适应这満室的锦⾐繁花,耳朵就敏锐地听到这屋里的人声断了个空档,就留下玲玲隆隆的乐曲做背景。
她两手叠在腹前,目视着前方,迈着窄步,自觉面⾊还算是从容,平公主就隔着一段距离坐在⾼一层的短榻上,冲她浅浅露了个笑,既不显得有多亲近,又恰到好处地表示了注意。
“贺公主殿下寿辰。”
平一点头,便有侍女上前将平彤呈上的礼盒收去,送到她面前,打开来,是一卷滚轴制的⽩绢花字,上头抄录了一篇《宁心经》,并非佛家道家的**,而是一篇培养写字作画心境的文章,原作是一手精妙绝伦的小篆,作者无名,正本收录在魏王府的典库里,眼下自是没办法取出,平拿到手的,是遗⽟这两⽇重新抄录过的一份,用她擅长的小楷,选的是潜心静气的早晨书写。
平喜读书,大略看过几眼,心里喜,抬头道:
“确是合意之物,且⼊席坐吧。”
遗⽟听见众人小声议论,微微低了头,顺着侍女的指引,走到左侧席位中,这座次显然经过安排,程夫人和程小凤就坐在她邻桌,她一坐下,程小凤便扭头冲她道:
“刚还同我娘说,当你不来了呢。”
“嗯,”遗⽟慢应了她一句,又对程夫人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程夫人回了一笑,隔了一年才又见上一面,两人并没有露出什么亲热的模样来,可程小凤不懂,若不是程夫人拉了她的袖子,还要端着酒杯凑到遗⽟这一桌。
案上布着酒菜,遗⽟不饿,还是拿起箸子装了装模样,在这満厅人打量她的同时,也不动声⾊地打量了回去。
做寿通常都是小辈来见,年长的来的多是女眷,男宾女宾不分席,然几位皇子坐在一处喝酒,女子相挨说话,各聊各的,并不一桌。
遗⽟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正对面的长孙夕,不需要她刻意去找,姿⾊绝伦的汉王妃到了哪里都是最打眼的一个。
长孙夕正巧也在看她,两人对了一眼,遗⽟率先收回目光。
“瞧见没,”程小凤到底还是了程夫人的手腕子,坐到遗⽟这一桌,下巴尖微指了长孙夕的方向,微低了声音,道:
“理说汉王去年就该回封地上去,恰逢了她有孕,一王府的人便凭此留在京里,那孩子生下来,又借了她⾝体虚弱之故,就⼲脆长住在京里头,提也不提要往回返的事,要我说,这哪里是嫁去做了王妃,人家分明就是娶了一位公主。”
长孙夕在今年四月诞下一名女婴,有长孙无忌这个位⾼权重的外祖⽗在,又是汉王府上的长女,一生下来便集了万千宠爱,百⽇宴上,皇上亲自赐名李乐书,又封宜县主。
遗⽟对长孙夕的近况不多感趣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程小凤碎念,被一双双或讥或笑的眼睛明瞅暗盯着,只当是没有看见,兀自吃酒品菜。
“本宮不胜酒力,先下去休息,你们留下再喝几巡,莫叫本宮扰了兴致。”
宴到一半,平借故早退,众人也知她去年大病一场,⾝体大不如前,便起⾝恭送。
遗⽟原本是打算随后离开,但平临走前不甚明显地瞥她那一眼,是叫她明⽩过来,这事还没完。
果不其然,平走后,没多大会儿,刚才还十分谐和的宴席,一下子就变了调子,众人说话声响亮了,隔着几张桌子都能搭茬,且是纷纷朝了一个方向:
“魏王妃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月。”
“听人说您现住在公主府上么?”
“是借住在这里。”遗⽟也不管眼生眼,有人问就答上一句。
“哟,这还是真的啊,”刚才那问话的扭过头,声音不⾼不低地对着邻桌几个道“瞧瞧,我就说三公主生了一副菩萨心肠吧也不管是好的坏的。”
“话不是这么说,偏叫有些人天生就比旁的多上一层脸⽪,那也没办法不是?”
“你们又在说笑了,可别叫别人听见,误会了去。”
“误会什么,就事论事罢了,又没挑明了指哪个鼻子。”
遗⽟听出这些人话里怪味儿,心下一哂,忽地明⽩过来平为何要她与宴,想必就是让她看看清楚,这人落魄时候对的是怎样一张张嘴脸。
听着四周嘻嘻哈哈,眼里瞧着坐远的几个往遗⽟这边指指点点,程小凤心里恼火,不是路上程夫人叮嘱过她不许生事,这手里的酒早就泼到对面几张脸上。
她一扭头见遗⽟还在小口地吃菜,一脸的好脾气,登时叫程小凤火气又往上蹿了一把:
“你是不是耳朵塞了,她们这样编排你,你还吃得下去?气死我了。”
遗⽟手腕一转,把一块涂了辣的肺片添到程小凤盘子里,轻声道:
“那我又能如何,难道要一个个骂回去?这里是公主府,现在是平公主的生辰办宴,她们不懂规矩,我也要跟着丢人现眼吗?”
“嘭”地一声,程小凤将酒杯重重搁在案上,气郁道:
“讲道理,我从来说不过你,可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忍气呑声的样子…我出去透透气。”
程小凤揣着一肚子火气,直接拎着半壶酒,起⾝离席,路过那几个笑声最大的年轻夫人席边,甩了一记眼刀子过去,削的几个闭上了嘴巴。
程小凤走了,程夫人出声宽慰有些发怔的遗⽟:“唉,小凤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她也是好心,只是没多考虑你现在处境。”
“我知道。”遗⽟点点头,低头舀了一勺杏仁粥含进口中,嘴里发苦。
她何尝愿意做个忍气呑声的人,但顾虑太多,岂容她快意恩仇,魏王府今不如昔,李泰回来之前,她得一个人撑着。
“我也出去走走,这屋里太闷。”
遗⽟同程夫人告了一声,便也离席。
宴厅外面直连着一座花园,廊前树下都挂着灯笼,天⾊已黑,园中被这笼光照的昏⻩。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西走了一段,绕到房后面,在一株老槐树下找到了一张竹椅,拿手帕拂过,见没灰尘,才坐了下去,这竹椅造的极合适,她不知不觉躺了下来,靠着椅背,望着头顶上一片深浓的夜空。
“夜晚露重,你坐在这里,不怕着凉吗?”
乍一听见有男子说话声,遗⽟还沉浸在思绪中,没能及时回神,待那人影从树下走出来,她才坐直了⾝子,有些意外地看着来人。
眼前男子,青袍⽟带,文质彬彬,负手立在几步开外,并不打算再上前,全无冒犯之意,语调里却带着一点不易觉察的关心。
“见过杜大人。”
遗⽟从躺椅上起⾝,朝来人施了一礼,从比较遥远的记忆里找出这号人物,对上姓名,她其实整晚都在做这一件相同的事,把生辰宴上陌生又悉的面孔同记忆一一联系。
借着月⾊,杜若瑾将她脸上瞬间挂起的客套看的清楚,眼神微黯,视线落在远处的花圃上,张口道:
“你若是不介意,还唤我一声杜先生吧,总有一场师生情分,比那杜大人听着顺耳一些。”
遗⽟听出他话里自嘲,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论相识,也有五六年光景,当初她大哥出事后,杜若瑾没少帮忙,就连她大哥最后一封“遗书”都是借由他转递到她手上。
然而这两年不曾来往,早就生疏地仅比路人,她自己淡忘了这位兄长的故,对方却还记得,颇有些忘恩负义的味道,确是叫她愧羞,于是就从善如流地又礼了一回:
“杜先生。”
杜若瑾満意地点点头,觉得气氛不那么尴尬了,才问道:
“你是否听闻,《坤元录》的底稿被太子殿下收走?”
“咦?先生也知道这回事?”
“嗯,这画册的部分是我在主事,因耗了心力,怕他们搬来搬去弄丢失毁坏,就向太子请下了这份差事,负责保管。”
遗⽟一听,登时来了精神“这么说,那些底稿都放在你哪里?”
“正是,”杜若瑾看出她十分在意,想了想,左右看了四周,见无人走动,才庒低声音道:
“实不瞒你,太子起先有意毁了这些稿文,我几经周旋,使他暂时打消了这念头,你不需担急,这些文卷我会妥善保管,只要魏王能够顺利脫罪,便如数奉还。”
闻言,遗⽟大喜,杜若瑾的为人,她还是知道一些的,有他保管那些底稿,实在是再好不过,她心中感,当即扣了手指,低头揖道:
“让先生费心,我在这里多谢了。”
杜若瑾微微一笑“谢就不必了,夜晚天凉,你莫要在这园子里待,如不想再进去吃席,就早些回去休息。”
遗⽟道了一声好,便跟着他一前一后踱往屋前,路上谈了几句,约好过两⽇带她去看那些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