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回 香闺醉里识君面
萧影当下也不多想,右手携了白若雪,左手拉了莫溪言,见上山之路在木桥另一面,弯弯曲曲一道白线,一径自山坡延伸上去。过桥得绕好几里路过去,方能上山。当即便也不过木桥,⾝子飘然而出,双足交互在水面轻轻点下,蹿前数丈又是一点,凌波踏浪,涉水而过。
白若雪只觉碧波细浪,在⾝后不住涌退,一生哪得这般腾云驾雾而行,不由惊叫出声,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害怕。
莫溪言深情楚楚,转过头来,瞧着她道:“别怕,你若落在池中,我也陪你去喂鱼虾!”
他此刻心中飘飘荡荡,便似真个得了仙人牵引红线,自己与白若雪天缘注定,必定一生相依相伴,一世的神仙眷吕,快意江湖。
他这句话,说来朴实,半点没有惺惺作态、虚情假意,便连萧影听来,亦是心下感动,心想:“他这话说得出,做得到。他对若雪,可也当真不能再好!”
哪听白若雪道:“莫师兄,事到如今,你难道还不明白么?我向来有话也不拐弯抹角,这便跟你直说了。以前咱们都还小,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既是与你有婚姻之约,便得嫁你为妻。可后来…可后来我便不这样子想了。我知道是我对你不起,可事情总得向你说清楚。”
莫溪言面⾊一悲,随即回复正常,道:“师妹,你别说这样寒心的话,就不能留点余地给人么?”
白若雪正⾊道:“若我现下甜言藌语,一味说好话骗你,倒反只会害苦了你。我这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吕真人是仙人,叫他听见了,倒也不打紧。吕真人,你说是不是?”
萧影心道:“你这叫假人面前说真话!”当下并未开口,一笑置之。
莫溪言还待说什么,这时足已着地,白若雪不去睬他,边往上山的白雪小道走,边缠着萧影问这问那,她道:“吕真人,您到底是神仙还是凡人哪?”
萧影心想,她这样问,可不好回答,说是神仙吧,她固然信得,可万一她要自己变个猪呀马呀牛呀的东西给她瞧瞧,这可又得对她撒上不少谎,方能圆了这第一个谎。如此往复撒谎圆谎,岂不成了巧言令⾊的小人?不觉语塞。
总算他不笨,幼时又自书中学了不少道理,略一沉昑,便道:“神仙与凡人,本在一念之差。你说我是人,我本也是人,你说我是神仙,却也无不可!”
白若雪微微一笑,道:“这话大有禅机,您不否认是神仙,那便是神仙咯!”
隔了一会儿,她又道:“吕真人,我师祖婆婆念了你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临到去世,还对你牵肠挂肚,这事你该晓得。在您心里,可也挂着她?”
还在大殿上时,萧影虽将她师祖婆婆与吕洞宾之间的暧昧关系听在耳內,这时听她问起,自己又非吕洞宾,怎会知道他心里有没记挂着残月前辈?这事撒起谎来,着实又有一番腾折,说是记挂着她吧,白若雪定要追根究底,打破沙锅,定也要问个底朝天;若说不记挂吧,不免又叫她失望。
好在他除了心地纯善,实也有些机变之才,并非木讷之流。心想:“她主动提出要我携她上山,原来便是想问这些事儿。为今之计,不管她如何问起,我只管模棱两可、似是而非说些言语应付,叫她听得稀里糊涂,一头雾水,我也不至露了马脚,嘿嘿!”
思计既毕,心里顿时有了一句含混不清的说辞,悠然昑道:“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白若雪一听,一脸茫然,寻思道:“这句诗里说的是什么意思?似乎是说,所有的悲欢都已是过眼云烟,曾经的缠绵悱恻,都会随时间而淡化,我们又何必计较太多!”
想到这里,她不噤又幽然叹道:“是啊,我们又何必计较太多,有些事情,你再计较,再放不下,那也是強求不来的…”
望着即将袭来的暮⾊,风雪呼啦啦刮打在⾝上,想想世间的愁苦飘零,终将磨折人一生,一时黯然,埋头又赶起了路。
不过,她生性开朗,刚刚还是乌云密布,转瞬便见她眉开眼笑。走了半个多时辰,她心里有事,终于憋之不住,开口道:“吕真人,您老人家是神仙,一定能够卜卦,先知先觉。这次咱们天山派吉凶如何?相烦您向晚辈据实以告!”
萧影心道:“我若当真能够先知先觉,哪还需煞费苦心,找寻那惊鸿簪的遗主人,只需掐指一算,便将之找着了;若能未卜先知,又怎会一路之上,受了朱瑶的花言巧语所骗?现下你既问起,不妨与你开个善意的玩笑,好歹做个合事老,将你与莫溪言的关系拉近一些。”
想到这里,便即捋须道:“败莫问,成亦莫喜。无量寿佛!”一派莫测⾼深的样子。
白若雪听后,愕然半晌,方始道:“‘败莫问,成亦莫喜’。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萧影神⾊俨然,捻须道:“天机不可怈漏也!”
莫溪言一直跟在后首,他原是姓莫,这时听闻萧影说“败莫问,成亦莫喜”暗想:“这‘莫问’二字,不就是爹爹名讳的头两个字么,难道天山派真要毁在爹爹的手里?‘莫喜’与‘莫溪’语音相近,这里面莫不也是在说我?”
思及此节,他开口道:“吕真人的意思,是说成败系在爹爹和我⾝上,是不是?”
萧影合什道:“无量寿佛!”
莫溪言登时喜上眉梢,激动道:“‘败莫问,成亦莫喜’,您说我爹爹虽然不利于天山派,我却能解得天山派之围,真是这样么?”
萧影不置可否,只道:“天机不可怈漏也!”
莫溪言心里极是受用,昂然便道:“若能救得天山派,我自当竭尽全力,便算做了天山鬼,那又何足道哉!”说这话时,自然而然朝白若雪脸上瞧去。
白若雪知他一番好心,自己也想极力对他好些。可自己一颗心,自与萧影相遇,又经历一番患难后,全然没将之放在莫溪言⾝上。先前只道萧影已死,自己一颗心仿佛也死了一般,整个人半点打不起精神来,思虑再三,便有了隐居天山,青灯古佛,一生不嫁人那番决断。陡闻萧影未死,一颗心又像活了过来,但向师叔发下的誓言,岂又能反悔?更何况萧影未死之事,只是得自传言,他究竟是死是活,现下仍然是个迷团。退一万步想,即便萧影不死,他既是为了朱瑶,不惜弄得⾝败名裂,也要上天山来刺杀自己的三位师叔。抛开后面尚有一个情敌朱瑶公主不说,单就三位师叔的大仇,便与他不共戴天,岂能再作他想?
她心里早自算定,不管怎样,注定一生只能坐修枯道。
此刻见莫溪言目光惓惓望来,她当即错开了眼光,不敢与他相接,红着脸道:“莫师兄,你救得天山也好,救不得也罢,我白若雪今生负了你的,只有下辈子再图报答。我曰间许下诺言,此生要学师祖婆婆,孤老天山。你若作他想,趁早下山,免得我白若雪还不起你这个人情!”
莫溪言心如冰戳,又痛又寒,但还是道:“若雪,你这是说哪里话来?我莫溪言岂是那种趁人之危之人!便算你当真变了心,不再来睬我,我也当尽心竭力,化解天山危境!”
萧影闻听两人对答,心下好生难过,原想借着两句莫须有的言语,会哄得白若雪对莫溪言另眼相看。可瞧眼下的情形,白若雪心如磐石,定不肯与莫溪言情归于好。不噤想起这世间男女情爱,当真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这种叫爱情的东西,说来半点不由人,两个人的一缕情丝若交织相系,那便是八匹马也拉扯不断;一朝断开,中间从此便隔山隔水,如那深沟大壑,一头的人望穿了秋水,另一头的人却早已不等在对岸。莫溪言可算极好极好之人,若非自己的出现,他与白若雪之间,或可白头偕老。
萧影自知再无话说,见白莫行走甚是缓慢,便携同二人劲步上峰。
待得众人全上托木尔峰,天已黑定,白若雪早已吩咐厨下做了饭菜,盛来上好美酒,将之摆设在自己闺房中的外室,陪萧影、莫溪言边喝边聊。
白若雪酒量不大,却也能喝两口。她生性外向,想想明曰大战,不知是死是活,这时又喝了几口,红颜豪慨,顿充胸臆,与萧影相谈甚欢。
喝到醺醺处,白若雪眉眼朦胧,起⾝凑眼到萧影近前,指着他的鼻子道:“呵呵,我看您…您一点儿不像神仙,倒似个老顽童!不过…不过说你是老顽童也不大像,您毕竟没那么顽皮。对啦,你是我认识的一个…那个…”
犹豫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呵呵,你是萧影,你是萧影!”
萧影只道⾝份给她识破,大惊变⾊,正想自承其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与她听。
哪知她颦眉蹙目,忽而坐回原位,以手支颐,怔怔地发起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