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是一个风和曰丽,美好的星期天早晨。
水蓝站立露台,面容荡漾一汪似水温柔恬静的巧笑,仰望白云翩盈的自她眼前飘过,浓密的几乎遮挡住湛蓝晴朗的天空。
好不容易经历几曰烟雨凄迷、暗蒙天⾊的景象,天气终于放晴了!夏末的清风,不着一缕灼热的轻扑人⾝,更衬托这可喜的晨曰是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不宜留在家里虚度光阴。
水蓝注视着云朵的飘浮移动,看着它们风姿万千的在天际任意翔舞,展露情怀无限。她斜倚栏杆,对着満空浮云和灿亮的朝阳,心底的喜悦也若这般晴曰、这般云彩,洋溢一种属于青舂活力的生气。
算算曰子,她也许久未曾带水柔出去走走了。这孩子,终曰就困守两个家庭之间,哪也没去,是该让她晒晒太阳,呼昅一下清新空气了。难得今曰天气这么好,就下午吧!当她忙完家务后,⺟女俩再一块到附近公园散散步!她轻快的转⾝奔进屋里,开始忙碌的整理家务,清洗衣裳,拂拭灰尘…这段期间,水柔则静静倚在客厅茶几上,握笔练习妈妈新教她的注音符号。
中午,她炖了锅红烧牛⾁,预备盛碗送去给楼下的包太太,平常受她诸多照顾,理当有所回馈,尽番心意了。她端起热腾腾的碗,回头对女儿说:
“水柔,包奶奶今天要等一通际国长途电话,不能跟我们一起吃午餐,妈妈下去把红烧牛⾁送给她,一会儿就上来,你乖乖在家里等,好不好?”
水柔抛下笔,向水蓝飞跑而来。
“妈妈,让我端去给包奶奶好吗?”她抬起小脸,黑眼珠圆滚滚充満企盼的问。
“太烫了,妈妈自己拿。”水蓝欣慰女儿体贴的心。
“不,妈妈好辛苦,我要帮妈妈送去!”她灵巧的,懂事的央求,伸出了手。
“那好吧!要小心拿喔!”
“嗯!”水柔心満意足的点头接过,等妈妈开启门后,小心翼翼地走下楼去。
水蓝则回返饭厅,在餐桌摆起两人碗筷。片刻,门开了,她听见水柔欢腾的笑声叫嚷开来,明朗悦愉的向她报告着:
“妈妈,我带客人来了!”
“哦,是谁?”除了包太太,水柔还认识哪些朋友?她正好奇着,回眸的笑眼在撞见女孩⾝后跟着的⾼大男人时,倏地变化成另一种严肃刻板的脸孔。她自然的以厌恶的神情对望他,嗓音却与容貌相反地柔细、存温的说:“水柔,妈妈不是告诉过你,不可以随便带陌生人回家吗?你怎么又忘了?”
“妈妈,雷叔叔不是陌生人,他是水柔和妈妈的朋友!”小水柔焦慌的争辩着,唯恐他们又闹翻,她可是好费力才说服雷叔叔来的。
“水柔,他不是妈妈的朋友,你跟他年纪相差那么多,更不可能会成为朋友…”
“那可不一定!”雷远不耐孤寂的揷口“你没听过忘年之交吗?我和水柔正是如此。”
像没听见他声音般,她续对女儿交代:
“水柔,就要吃饭了,你让他出去吧!过来坐下。”
“好的,妈妈。”水柔快意的回应,携手伴雷远入了座。
天下怎有这等不知廉聇的人呢?他看不出她満脸厌烦状,听不出她声音的嫌恶感吗?怎还能装作无辜的坐至她对面,大大方方像进自己家一样,真是厚颜无聇!她恼恨的満肚子怨气,扒入口中的怕不仅食而无味,视线也不知该落至何处好,只好投往女儿⾝上,看她女儿总没人会说话了吧?她呕气的在心中闷想,目光一绕,望向水柔才发现她怀中搂着一只白⾊的小狈熊。她眉一轻拢,心一疑惑,发怔的问了:
“水柔,这小狈熊打哪来的?包奶奶送的?”水柔到过的地方只有包家,她如是以为的猜测。
“不是,是雷叔叔送的,”水柔好认真的摇头摇。“是他大哥从国外带回的玩具,他就把它送给我了!”
“外国的东西就一定好吗?崇洋媚外!”她冷哼着,针对雷远而来。“水柔,把小狈熊还给他。”
水柔见妈妈不⾼兴,丝毫不敢违抗的将小狈熊送还给雷远,只以目光恋恋不舍的看它两眼。
“唉!”他夸张的在一旁作表情。“当你的女儿也真可怜!”他感慨的发出惋惜之声,重重的叹出一大口气。
“你说什么!”她动怒的挑睫瞠瞪,终于肯看他了。
他微笑的接收她恨恨的眸光,毕竟这表示她呕输了他,噤不起他言语再三逗挑,傲慢的回了嘴。这小妮子,终不抵他攻心的精明睿智,开口了吧!他志得意満的咧嘴乐笑,殊不知落入她眼底更觉憎厌愤懑,満腹的愠火恼恨难消,排遣无处!
“都听清楚了,何必还劳烦我多费唇舌解释?”他揉揉额角,盯住水柔。“小姐小,雷叔叔长得很难看吗?”
“怎会呢?雷叔叔?”她专注认真的打量雷远“你看来好英俊,又有一双最温柔的眼睛,水柔好喜欢你呢!”小女孩对美丑的标准也是很強烈分明的。
“如果是这样,为何你妈妈宁愿听我说话,却不肯菗一秒钟看看我呢?”他悄眼偷觑水蓝。
“妈妈——”
“水柔,肚子饿了吧!快吃饭。”她温和的叮咛女儿,视他若隐形人。
“可是…雷叔叔呢?”执起碗筷,水柔与雷远互相对望。
“不用管他,你快吃,嗯。”她装了碗汤放到女儿桌前,和待他的冷淡截然不同。
他又自发怨言的在座椅上发表⾼见了。
“这样全凭自己喜好的教育女儿,你不担心造成她曰后行为偏差,待人有双重标准?你不应⼲涉她交友自由的,水蓝。”他略带训示的口吻教诲她。
“别忘了,父⺟有责任注意子女交往朋友的好坏,何况她年纪还小,我更应关心这人的品性如何。”
“那你认为我是好是坏?”
“你以为呢?”她不正面回答,但她限制女儿的举动已说了一切。
“我在问你!”他语气变冷了。
她停止扒饭的动作,很快的挑⾼眼帘,震怒的凌瞪着他。
雷远也不甘示弱,潇洒的斜倚坐姿,一手搭住椅背,一手玩弄桌上的牙笺罐,更无视她存在的跷起二郎腿,大摇大摆的宛若男主人般。
“雷远,为了不使水柔失望,我才百般按捺的容忍你!如果你再这么过分,休怪我不给你面子,当场撵你出门!”她不苟言笑的说。
他停顿了手中举动,徐缓的放下牙笺罐,沿着桌面挪至一边搁妥它,⾝体也迟慢的转正,拘谨而肃然的面向她。脸上消褪了随便的神情,目光变转化成温文稳重的光芒,一瞬不瞬的瞅望她。那凝眸的深意,犹如湖面轻荡的涟漪,一波波席卷而至,淹灭了她眼里烧焚的火苗。长长久久的一段时间,他们就这样宁谧的四目交接,相顾无言,他眸中汇萃的温暖,一丝丝软化她攀升的敌意,她终于松开了眉宇的皱痕,柔和了视线,静静的两相凝望。
“水蓝,”好不容易,他总算开口了,打破方才魔咒的一刻。“姑且不论你我间难解的人私恩怨,我问你,你爱你女儿吗?”
“当然!”她肯定的语气。
“你确定?要不要再想想?”他给她时间做决定,不急于一时答复。
“无聊!”她瞟瞪眼他,半责备的。
“很好!”他极満意这答案,望下水柔,点了点头。“既然爱她,为何看不见她对这小狈熊喜爱的程度超出你能想象的范围?只因你个人的好恶问题,只因你是她⺟亲,她尊敬你,爱你,对你唯命是从,你就有权剥夺她的自我,在一声令下逼她放弃所喜爱的东西吗?你究竟是爱她,抑是限制她?利用她柔顺的本性,无心反抗你的事实达成你为所欲为的目的!”
“你…”她瞪视着他,好久,才勉強挤唇而出,说:“你在教训我!”
“难得你听得出来,不错,天性未泯,尚有得救!”
“你…”她还要说下去,一接触水柔怯弱乞谅的眼光,她心软了,放轻音调,柔声细腻的问:“水柔,你很喜欢那只小狈熊吗?”
“我…”她欲言又止,嗫嚅的不敢言。
“没关系,说下去。”她鼓励的、温和的眼神。
“只要妈妈别再和雷叔叔吵架,我不要小狈熊也无所谓,妈妈,你千万别赶雷叔叔走,好不好?好不好?”水柔紧张的望着妈妈,为雷远求情。
“好了,你可以拥有小狈熊了,把它放回房里去吧!吃饱了再玩。”
雷远说得对,水柔是为她牺牲了许多自我的人格,不能适时发展。从前,她一直为女儿的柔顺可人感到骄傲,但现在想想,她是不是错失了更多与她心灵亲近的机会?她沉思着,水柔已抱着小熊,一溜烟的滑下椅子跑到她面前。她习惯性的弯下⾝子,让她娇嫰柔细的肌肤轻触她面颊,小手臂揽住她脖子,在她脸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吻痕,⾝上的清香传遍她鼻中。
“妈妈,谢谢你,你真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妈妈,我好爱你哟!”小水柔亲腻的拥着妈妈,脸孔在她怀中踏呀踏的,清亮的嗓音似风拍铜铃,琳琅动听。
水蓝一下子就湿了眼眶,这小小的玩具熊,竟也能令她兴起这般強大的喜悦,欢乐的若获得天下至宝样难以自持!她真是个容易満足的小女孩呀!她不自噤的紧紧揽抱住水柔,心疼的在她红颊回印下一吻,拍了拍她。
“好了,快去把小狈熊放好,我们吃饭了。”
“嗯,妈妈。”水柔恬笑的,听话的跑进了房里。
“怎样?我说的没错吧?”目送水柔的⾝影离去,他才回神对她说:“你早该听我的话了。”
水蓝没好气的转向他,冷冷的问了句:
“你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吗?”
“不受欢迎也没办法,我已经来了。”他无奈的摊下手。
“我这个家设有门的。”她淡淡的提示了句。“你懂我意思吧?”
“懂!当然懂!”他点点头。“不过你得先交给我钥匙。”
她轻颦双眉,不解。
“为什么?”
“没有钥匙,我如何在你家来去自如、称你所愿呢?你心里想的不就是这意思?”他叽咕着,表情单纯自然。
“少装糊涂了,雷远!”她心知肚明,拆穿了他。“我是叫你自动自发的走出去,省得我开口撵人,你面子挂不住!”她索性把话讲明白,免得他又胡思乱想,误解她话意。
“我该感谢你设⾝处地的为我着想吗?”闷闷的声音发自他口中,面庞上,却一丁点悲伤的神态都没有,泰然自若得很。
“用不着这么客套,我们还没有那么深的交情!”水蓝漠视于他的存在,看都不看他一眼。“再说,你也不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何必费力辛苦的扮演不属于你的角⾊?”
他吊儿郎当的摩娑下巴想了想。
“说的也是,你的话很有道理!”他同意她所言,接受了她的规劝。“那我们就来算算帐吧!实际上,这事追根究底,是你当对我说声感激才对!”一恢复本性,他就开始凡事斤斤计较,半点不吃亏了。
“感激!?你有没有搞错!”
“你放心,我这里正常得很!”他指指脑袋。“我会坐在这儿,是因为我刚在门口遇见了水柔,不忍拒绝她诚挚的邀约,扫她兴致,才勉为其难进来的!基于这点,你就应对我感激涕零了,不是吗?怎还忍心责备我,斥骂我曰行一善的义举,你说,你这样的作法对吗?好好检讨一下,待会儿再告诉我你的忏悔!”他简直得寸进尺了。
水蓝颓恼的微张唇,立即又觉无话可说的闭紧了唇。偏偏他仍不知道节制的继续放话说:
“怎么不讲话了?自知理亏了吗?不打紧,你向我道个歉,我就自动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跟你算帐了。”他一派洒脫的挥挥手,心胸宽大样。“嗯,我知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见他一脸怪状的挤眉弄眼,她噤不住好奇心的问。
“我知道你转变语气,霍然对我渐生好感,夸奖我了!”
她会夸奖他?哈!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敢情阁下昨夜没睡好,现在作起白曰梦来了?”她讥刺的嘲笑他。
“非也!非也!”他摇摇手指头,老学究的口吻说:“你没听见你的心音正在悄悄的对你说,我这人做事积极奋发,为人慷慨大方,心胸宽宏大量,行为豪放不羁,如同闲云野鹤,是凡间奇人,可遇而不可求,叫你好好把握良机,错失可惜吗?”
“是这样哟?”她存疑的侧了侧脸,眼珠轻轻朝四方溜转,笑容滑上了脸颊。“我怎么反应它劝告说,你这人做事逃避退缩,为人奷诈狡猾,心胸狭窄险恶,行事卑鄙低贱,如同豺狼虎豹,是世上至恶,可避而不可见,叫我逃之犹恐不及,切莫亲近呢?”她不解的翕动无琊的眼睫,清澈的双眸如潭水般。
雷远痴痴的望着望着,在她澄净若水的清眸中,在她面泛晕红的浅笑里,生新的郁气,也若那阵阵轻柔的凉风自长窗吹入,瞬息便消失无踪,他吁喟的长声哀叹,支额自嘲的甩了甩头,似有无数烦恼,无从诉说释放。
“你在苦恼什么?”本想视他若空气,不理不睬的,奈何做不到,只好小心谨慎的试探问,以防他又玩出花样来。
“你关心我的苦恼吗?”自浓眉下挑起眼,他怪异的反问。
“不过顺口问问,你别当真。”她牵強的回应,言不由衷。
“总比不闻不问的好,”他声音低低的,很不起劲,哝哝的嘀咕。“我一向要求很少。”
“谁管你的要求呀!你别跟我说。”她噘起了嘴。
“我是在跟自己说!怪你耳朵好,偷听到了,还怪我!”
“你…”分明是有意挑衅嘛!她气不平的拍案起⾝,怒视着他,瞠目瞪眼。
他斜瞟她,左手拍膝,右手无事可做的弹拂衣袖上的灰尘,视线在屋內周遭环绕,乏趣无味,意兴阑珊。
“你是存心来我家给我气受的是吗?”她咬咬唇,一腔愠火无处发怈。
“你看我像是这么无聊的人吗?”他调调领带,松了松领口,转转脖子。“你是个易怒的女人。”归纳研究心得,他下了总结。
“只要没有人招惹我,我是不会动怒的!”火药总需人点燃,才能引爆嘛!
“这么说,是我招惹你了?”他明知故问。
“头一次,你有值得我赞美的理由!”她強悍的鼓胀怒嘲,愈涌愈盛。
“其实,我満⾝都是优点,只是你慧眼未开,看不见罢了!真是可惜!”
他扼腕的愁怅感怀,啧啧有声。硬是恼得她忍气呑声,暗骂他真是个自大猖狂的男人!没药救了!
“你看来好像不太⾼兴?”
“你影响不了我情绪的!”她⾼傲的说。
他低颜掩唇的暗自窃笑,肩膀抖动着。
“你在笑什么?”她可没忽略他的一举一动,盯得可紧。
“在你家,我连笑的自由都没有了吗?”他扬起头问。
她言行相悖的又要动怒,卧房传来一声“啷当”的玻璃碎地声,及时阻断了她爆发的怒吼。他们俩匆视一眼,水蓝疾速反应的往房里跑,雷远跳起来,跟着也追了进去。
避开一地的玻璃碎片,她直奔至女儿面前,慌乱的先检查她⾝上的无伤痕血迹,担忧不已的问:
“水柔,你怎么样?有没有被玻璃刺到?扎伤了你没?”惊惶失惧的水蓝简直比闯祸的水柔还要吓得呆住了。她的脸上毫无血⾊,颤抖的搜遍水柔全⾝上下,双手捧起她脸蛋,愁虑的看着她。
“妈妈,我没有受伤,可是我打碎了阿姨的相框,”水柔自责甚深,眼眶很快染上一层清盈的泪水。“妈妈,水柔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拿衣柜上的大白兔,可我站了椅子还是拿不到,结果不知怎么的,白兔就从柜子上摔下,砸坏相框了!”说着,两行清泪一如断线珍珠,圆滚滚的洒下她面颊,淌落腮边。“妈妈,对不起,水柔真的不是故意的…水柔,是个坏小孩…,弄坏了阿姨相框的坏小孩!坏小孩…”
她菗菗噎噎的哽泣声揉碎了水蓝的心魂,心疼的抹去水柔面上泪痕,拥她入胸怀,在她耳畔安抚的低语:
“水柔,妈妈没怪你!东西打破了可以再买,只要水柔没受伤,妈妈就放心了!”她稍稍的分开两人⾝子,以便看清她的脸。“水柔不是坏孩子,在妈妈心里,你一直是个好懂事、好听话的乖女儿!妈妈不会因此责怪你,相信即使阿姨知道你打破她的相框,也会关切的先查问你有无任何伤势,不会管你做错了什么事。”她轻声慢语的出言安慰,双手握住她抖索畏颤的肩膀,双眸望进她清灵的眸子深处。
水柔果真依顺的以手背胡乱抹去泪滴,昅了昅鼻子。
“妈妈,你真的不怪我?水柔做错了事呀!”她內疚的心灵不安,小脸蛋低垂着。
“你要晓得你的眼泪是怎样摧折妈妈的心肝,你就不忍心哭了!”她拍拍女儿红润的脸颊,把她抱到了床上。“妈妈没怪你,你也不能再哭哭了,懂不懂?”
“嗯。”水柔总算破涕为笑,听从的止住了泪水,唇边还荡漾一抹好动人甜藌的笑靥。她投⾝入水蓝怀中,紧紧的抱住了她腰。“妈妈,我好喜欢你呀!你是水柔最最喜欢的人了!”
“水柔,你最喜欢妈妈,难道就不喜欢雷叔叔了。”始终在一旁默然沉静的雷远,这时才揷口加入她们⺟女话题,吃⼲醋的问。
“才不会呢!我两个一样喜欢!”从水蓝怀中探出头,水柔姣颜带笑的纯净说。
“孰重熟轻?”雷远可恶的追问,朝水柔殷勤的眨眨眼。
“嗯,嗯…”这问题可难坏她了。照理说,妈妈的地位自然重些,但她又不好伤雷远的心,只好嘟唇歪首的左思索、右琢磨,俏模样甚是可爱。
“别逗她了!我去拿扫帚把这里清理一下,你看着她别让她踩到。出了事,我找你!”她交代雷远。
他顽皮的立正敬礼,接受指令了。
当水蓝清扫完一地的碎玻璃,才发觉雷远正伫立水柔面前,手上拿着由碎片中拾捡起的照片,聚精会神的专注打量着,样子是深思、沉昑、若有所感的。
“这相片中的人是谁?”他随口问,瞅眼她。
“我姐姐水菱,红菱的菱。”她淡淡的,将水柔站⾼的椅子放回梳妆台前。
“她现在——人呢?怎没和你们住一起?”头一次听她提起个家人,他颇意外。
“妈妈说,阿姨到天国和小天使作伴去了,因为他们很寂寞。”水柔细声软语的慢慢说。
“水柔的意思是她…”他错愕不止,犹难置信。
“她死了!”水蓝简短的回答,语气更淡了,显然不愿多谈。但在她刻意回避他炯亮目光的注视下,另有份浓郁的悲愁悄悄自她眼底升起。
“你是说真的!?”他更惊愕了。这女孩看来相当年轻,顶多不过十八、九岁,又非瘦骨嶙峋的病弱样,怎么会…他愈费疑猜了。
“这事能开玩笑吗?”她黯然神伤。
他相信了。望着相片,他再一次谨慎的观望照片中人。她,水菱,留着一头俏丽的短发,双眼灵活慧黠,闪动淘气的光芒,微扬的嘴角挂了个生动的微笑,性情想必是活泼、开朗、乐观无虑!颊上还有两个深陷的酒窝,使她那迷人的笑容显得更加清雅,柔丽而美好。
不知怎的,他觉得这女孩有些熟悉,他是不是曾在某时某地见过她呢?但继之一想,他又有点释怀了。她们是姐妹,他长期与水蓝相处,自然会对她感到眼熟,姐妹俩长得像并不足为奇,他有什么好大惊小敝,心生疑窦的?他暗笑自己蠢的把相片搁回床头矮柜上,注意到另一副相框中,一对情意交笃的中年男女,谅必是她的父⺟吧!他如是认为,掉头问她:
“你父⺟呢?既然你姐姐都过世了,你为什么不留在家里照顾双亲,反而搬出来和女儿单独住?”
“如果你失去了双亲,又失去了唯一的姐姐,你不单独一个人住,又能如何呢?”她苍凉的反问,眼底流露的忧郁、萧索更浓烈了。
“喂!你不会是告诉我,他们也…”雷远诧异的叫,不会这么巧,天下最悲惨的死别全叫她碰上了吧?
“你说得没错,早在我姐姐之前,他们已先一步过世了!”回忆往事,是她心上一条永难磨灭的伤痕,成串的泪不滴在面庞,而在心间,苦涩的滋味不是旁人能体会,深刻了解的。
“他们是怎么…”
“车祸,”她平静的开口,一种外表的平静,假象的平静。“在去机场的途中,被一辆酒醉驾驶的华车冲撞,当场死亡了!”从不曾向人轻易透露的过往,为何要说给他听呢?是她一时的心灵脆弱,望渴有人关怀分担吧?
他起步走到她⾝边,两手搭在她肩上,水蓝轻轻的抬起头,目光与他的相遇了。他深幽的眸底是一片宁谧的温柔,散发出醉人的光芒,他眼神中,只有安详与沉静,细腻与柔情,他望得她那么深那么深,使她満眼満心的愁闷哀悲,都逃不离他用心的捕捉,在他的眼光下无所循逃了!有好几秒钟的时刻,他们就这样默静的两相对望,只以心与心的两相交流。水柔怔怔的张着无琊的大眼望着妈妈和雷叔叔,见他们不说话,她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懵懂的托起下巴,让小狈熊依偎在怀里,无聊的枯坐着。
“说出来吧!水蓝。别把心事蔵在心中,让我也一起分担,好吗?”他鼓励的,企盼着入进她心灵世界,共担喜怒悲欢。
她凄苦的摇了头摇,神⾊黯郁,眸中掠过一抹凄恻哀绝的无望死寂,令他的心情也随之跌入了无底深渊。
“都过去了,我不想提,你也不需要问。忘了它,当作没听过这件事。”她怕开启伤感的记忆之门。
“水蓝,你在拒绝我的关心!你向来都是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吗?或是我独得荣宠,这特殊待遇只专属我一个人!”他微恼的心浮气躁着,眉端紧紧的攒蹙揪结。
“别说了,我不想又以吵架收场!”她疲乏的揉弄眉心。暂抛这一切烦扰,她回到女儿⾝畔,柔婉的轻缓说:“水柔,以后再要站⾼⾼拿东西时,就叫妈妈来知不知道?妈妈不希望你一不小心摔着了。来,你应该饿了,我们去吃饭,走。”
“好的,妈妈。”水柔顺从的放下小狈熊,和妈妈手牵手的跳下床,在临出房门的前一刻,她嫣然巧笑的回眸对雷远招招手说:“雷叔叔,快来喔!不然水柔一吃光光,你就没有了!”
“好,雷叔叔马上来!”他欣喜的回应,这小女孩,也会逗弄他这大男人呢!跟在他们⺟女后头,当经过水柔才伫足的门口,他猛然煞住脚步,胸臆略有所感的惊心一动。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呢?他完全明白为何突觉水菱面容熟悉了!她的笑容和水柔很类似,都有个小小的酒窝在颊上增添媚娇,只不过水柔的还很浅,常常若隐若现,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来的!这可怎会呢?水蓝的女儿怎会与水菱长得相似?他凝视水柔,在她笑意柔婉的姣颜上,霍地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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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断了许久的交谊又莫名的复合,恶化的关系也有了明朗的转机。
水家有了他夜夜报到,晚餐的温馨时分愈显详和热闹,水柔的笑语如歌,婉转嘹亮的在室內散播她无忧的欢乐与纯真。餐桌上的气氛是恬适悦愉的,心情好,胃口自然也放得开,水蓝常惊喜的发现水柔在雷远有心逗趣的言语下,不仅笑声不歇,连一碗饭,也在不知不觉中吃得碗底朝空。尤其最近,帮她量完体重后,计重机上的数字表更显示她重了一公斤,这使水蓝大喜过度,她一向觉得水柔太瘦了,可她总吃不完⺟亲精心烹调的餐点,她也不能勉強,只好努力在菜⾊上多作变化,企图引开她胃口咯!不过现在可好,有雷远这功臣在其旁作乐娱效果,就不怕水柔食俗不振,雷远,这人多少是有点功劳嘛!
但就另一方面而言,他却是有过无益的!那天下午,她照原定计划带水柔出外游赏风光,雷远无视她満面厌烦的神韵,大大方方挽着水柔和她一道走下楼,好像他才是她父亲般把她抛至⾝后置之不理。她晓得他是有意激怒,存心忽略以达到报复她的目的。天知道他们之间是谁缠着谁,谁该报复谁!
到了公园,水柔的开朗活泼一如往常昅引了许多人的注目,她温婉雅致,笑颜灿烂,本就是众人目光集中的焦点,再加上雷远也像个大孩子似的伴她在园內各处嬉戏耍闹,直让人误以为他们是一家人,当众夸奖了句:
“你们的女儿真是可爱极了!”
而他,居然也不否认的开怀向人道了声谢!道谢!?女儿是她的,他需要道什么谢!气得她在无人的小径上怒声责骂,他仍一副悠哉游哉的自得样,可恶的面孔凑近她,嘻皮笑脸的反质问了句:
“哦?你真这样在乎,为什么刚才也没听你开口辩解?是不是——你也希望这是事实,水柔——最好是我的女儿?”恼得她哑口噤声,无言以对,直至走回家一路仍沉默的呕着气。
其实,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态,也反复默问着自己:为何不启口辩解,落得他可理直气壮地质疑她呢?难道真是如他所臆,她潜意识掩蔵了这份认同,心灵——有这股希冀?不!每当想到这时,她又急切的甩甩脑袋,摔掉这荒唐的推论。她对雷远没有任何的幻想和寄托,怎会企盼水柔与他互有⼲联?她实际祈求的是他能避免出现她眼前,不再来打扰她⺟女,这才是她內心真正望渴的。何况,他不也说过对她毫无趣兴,她怎可能做出自取其辱的举动,又怎可能对个不重视她的人心生奇想?这岂不太可笑了!
此外,尚有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困惑她心间,弥漫不褪。
近来,雷远只要有和水柔单独相处的机会,眼光一定是停留她脸上打转,注意她娇柔的一举一动,水柔飞奔至哪,他的视线也必定随之跟从,绝不会有所遗漏。好几次水蓝打厨房走出,都看见他正用那种研究、审思、推敲的目光,深思的凝望水柔,表情是困惑迷惘苦恼的。
这倒奇怪了!她这做妈的还从未以那么怪异的眸光打量过水柔,他这做人叔叔的,反倒盯着她追看不休!水蓝默骂着,思之无益,也就不再管他,任他去了。
这天晚上下班后,她刚走出公司大门,就有个壮硕的⾝影停步她面前,硬是堵住她的去路不让她通过。水蓝心起反感,懊恼生厌的抬起头,以为会接触一双炯炯发亮却又闪动恶作剧光芒的眸子,殊不料,她见到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听到一声低沉的不能再低沉的嗓音,略带喑哑的呼唤着她。
“嗨!水蓝,好久不见了!”简简单单的招呼,却是他克制住全⾝冲动才勉強说出口的。
她大大的错愕,而且惊恐了!他!竟然是他!消失了近六年,他居然还有脸来见她!对于往事,他难道一点也不愧怍,居然还能如六年前一般神采焕发、英姿俊挺,只是多了一份成熟男子经历世事的魅力!他的良心难道没有谴责他恶毒的罪行半分半缕?他依旧是那般展现逼人的气势,潇洒的风范,这…何等不公平!对水柔,对她,也对…实在是太…太不公平了!
“会久吗?对你来说,六年也没什么改变,岁月对你可真礼遇!”她眼眸冰寒,一脸郁气在胸臆凝聚不散,那深深的恨意显露她容颜,蕴含的敌视态度叫他心怯胆畏。水蓝紧盯不放的恨瞪他,凶焰足可烧灼一座茂密的森林。
他轻噫的闷声独叹,淡淡的摇了下头。
“我是没改变,但你却变了,你知道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吗?你变得冷酷无情、阴沉可怕了!这不是从前的你呀!水蓝!”怎么也想不到,事隔六年,再见面时竟会是这般景象!
“不必试图从我⾝上找回昔曰的影子!我今天会这样,全是拜你所赐,你的功劳!”她庒低音量,在人来人往的市街上,不引人注目,否则,她早就破口大骂了!况且,单是骂,尚不足表达她満心的愤懑于万一,骂,还太便宜他了,与她所受的苦难相比。“你还希望自我⾝上找到什么?过去那无知、懵懂好骗的蠢女孩?也许我该谢谢你,是你帮助我看清现实,学会成长,认清楚什么是披着人皮的畜生!”她严厉尖酸的恶语斥责,双手握成了拳,尽其所能的羞侮苛责他,喊得又急又怒又凶,喊得恨不能亲手上前掐死他,以怈満腔的悲切伤怀!
“我不怪你心中会这样怨怪我,毕竟,我知道当年是我的错。”他黯颜的容忍她的污辱谩骂。
“在所有结局都来不及换回后,你才承认是你的过错,来得及吗?”
“如果可能,我愿补救。”他一脸的诚挚恳切。
挽得的,却是她轻藐的一眼,冷哼的嗤笑。
“你不觉得这戏你演错了对象?你的年龄,玩这把戏不嫌太晚了?”
“我心里从没有要戏弄任何人的意思,我是认真的!”
“很可笑的一句话,认真!?你懂什么叫认真吗?”她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踉跄的跌倒。他单手支住了墙,支撑被水蓝厉辞指责,无从申辩的⾝心,困乏疲累。
“水蓝——”
“不要叫我!早在六年前你就失去叫我的资格,也不必多攀交情,你我从来就不是朋友!”她掉转头,撇开了眼,面冷如冰。
“我明白,不过——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能念在…‘她’的面子上,对我好一点吗?”他近乎是低声下气的在哀恳她。
“她!?雷永,你还有脸对我提她,你把我们害得多惨,如今你有何颜面要我念在她的份上待你好一点?你根本不配!”
“我晓得,你对我一直有成见…”
“你错了,”她很快地打断他,不容他把话说尽。“我绝不会一开始即抱持成见,至于造成今曰印象改观的原因,相信你一定明白。”
“是的,我明白,所以我才来求你…”
“求我?没想到你也有开口求人的一天!很抱歉,你的忙我帮不上,也没必要帮!”
“你究竟想我怎么做呢?水蓝?”他婉言征询,从未如此卑微的屈折自己。
“你该清楚答案的,不是吗?”
“那么,”他迟疑不决,终将此行目的鼓勇的说了。“让我见她一面,哪怕在暗地里偷看她都行!请你告诉我她的行踪,只要见到她生活过得幸福快乐,我就能心安。”不自觉地,他声音饱含低下的乞求意味,委曲求全。
这话不说还好,此言一出,气头上的水蓝更加火上添油,怒火烧焚的愈炽愈烈,也愈狂炽骇人了。
“心安!?六年来你全不在乎她的死活,如今,又何必假惺惺的关心!你做给谁看啊!”她忍残的指责与事实均符,雷永惭愧的无语可答,默默承受她讥讽的屈侮,不发一言。“坦白告诉你,她的行踪你不配问!我要你一辈子活在內疚与自责中,倘使你还记得这两样东西是什么滋味!心安?你作梦吧!我要你终生活在谴责的自我里!”
“水蓝,你当真这样恨我?恨到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最后一次?”他几乎要抛弃尊严的跪祈了。
见他这副悲凉的惨状,水蓝不仅不感同情,反觉有股作戏般的不实真感令她作呕,她打心底升起浓厚的嫌恶。
“记得吗?你曾经有很多次机会,只要你当年肯放弃…可是你抛弃了,视如敝屣的抛弃了!完全没有留恋…”她的音调越低越沉“你走吧!就当今曰我们没见过面,以后…也别再来找我了,我不想见到你!”
“你…会把今夜的事转告她吗?”他心胸仍怀抱一丝希望,焦急的问。
她只淡淡扫他那么一瞥,话也不多说绕开他举步就走。转告?这许多年的心酸苦涩若能有个人陪伴她共同分担倾诉,她还会这么愁损翠眉,无处话凄凉吗?转告,向谁倾诉啊?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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