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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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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过请得周伯通来和瑛姑团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灵狐,一番辛劳,连做三件好事,自是十分⾼兴,和郭襄、神雕一齐回到万兽山庄。

  史氏兄弟见杨过连得两头灵狐,喜感无已,当即割狐腿取⾎。史叔刚服后,自行运功疗伤。

  是晚万兽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杨过上座,席上所陈,尽是猩、狼腿、熊掌、鹿胎等诸般珍异兽⾁,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味之多。席旁放了一只大盘,盛満山珍,供神雕侠享用。

  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对杨过也不再说甚么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自己命乃杨过所赐,⽇后不论他有甚么差遣,万死不辞。席上各人⾼谈阔论,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

  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的说话。杨过偶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微带困⾊,只道小姑娘连⽇奔波劳碌,不免疲倦,也不以为意,那想到郭襄因和他分手在即,良会无多,因而悄悄发愁。

  喝了几巡酒,突然间外面树林中一只猿猴⾼声啼了起来,跟着此应彼和,数十只猿猴齐声啼鸣。史氏兄弟微微变⾊。史孟捷道:“杨大哥和西山诸兄且请安坐,小弟出去瞧瞧。”说着匆匆出厅。

  各人均知林中来了強敌,但眼前有这许多好手聚集,再強的敌人也不⾜惧。煞神鬼道:“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来,大伙儿跟他斗斗,也好让史三哥出了这口恶气…”

  话犹未了,只听得史孟捷在厅外喝道:“是那一位夜临敝庄?且请止步!”跟着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有没有一个大头矮子在这屋里?我要问他,把我妹子带到那里去了?”

  郭襄听得姊姊寻了前来,又惊又喜,一瞥眼,只见杨过双眼精光闪烁,神情特异,心中暗暗奇怪,喉头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没呼叫出来。

  只听史孟捷怒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怎地不答我的问话,擅自闯?”又听郭芙喝道:“让开!”接着当当两响,兵刃相,显是郭芙硬要闯进,史孟捷却在外拦住,两人动起手来。

  杨过自绝情⾕和郭芙别过,十余年未见,这时蓦地里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百感集,但听得厅外兵刃相之声渐渐远去,史孟捷已将郭芙引开。

  大头鬼道:“她是冲我而来,我去会会。”说着奔出厅去。史季強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了。”杨过一惊,道:“那是…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雕大侠,那位大头叔叔便带我来见你。我…很喜…”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

  杨过见她一滴泪⽔落在酒杯之中,寻思:“原来她便是那个小婴儿,却长这么大了。她深夜前来寻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不说便去了?瞧她満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当下飘⾝离厅,追了出去。只见郭襄背影正没⼊林中,几个起伏,已赶到她⾝后,说道:“小妹子,你有甚么为难之事,但说不妨。”

  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秀美的脸上,杨过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于是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蓉名満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女儿决计无办不了的难事,多半是郭芙強横霸道,欺侮了小妹妹。

  郭襄強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骂我,我便跟她斗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你跟我说罢!”郭襄道:“我在风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钦佩,很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却不得不走了。”说到这里,语音中已带哽咽。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法王、李莫愁等数番争夺,又曾捕缚⺟豹,喂她啂吃,其后携⼊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此一个亭亭⽟立的少女。回思往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杨过道:“你说罢。”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甚么时候相会啊。”杨过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会到你夫人后,叫人带个讯到襄给我,也好让我代你喜。”

  杨过大是感,心想这小姑娘和郭芙虽是一⺟所生,情却是大不相同,问道:“你爸爸妈妈安好罢?”郭襄道:“爸爸妈妈都好。”心头突然涌起一念,说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会后,到襄我家作客,好不好?我爹妈和你夫妇都是豪杰之士,自必意气投合,相见恨晚。”

  杨过道:“到那时再说罢!小妹子,你我相会之事,最好别跟你姊姊说…嗯,最好也别跟你爹爹妈妈说起。”郭襄奇道:“为甚么?”忽地想起风陵渡口众人谈论神雕侠之时姊姊对他颇多微词,说不定他们结有梁子,当即又道:“我不说便是。”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她,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那个婴孩的小脸,郭襄给他瞧得微微有点害羞,低下头去。杨过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待十多年前那个雅弱无助的婴儿一般,说道:“小妹子,你爹爹妈妈都是当代大侠,人人都十分敬重,你有甚么事,自也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祸福难言。你若有不愿跟你爹妈说的缓急之情,要甚么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自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听着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然名望大,咱们可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嘴角上啊。我若对人家说,神雕大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学不来。”

  杨过微笑道:“令姊又怎瞧得起我这般人了?”他顿了一顿,屈指数着,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啦,嗯,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二、廿三、廿四…你生⽇是十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声的叫了一下:“咦!”说道:“是啊,你怎知道?”杨过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因此单名一个‘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甚么都知道了,却装着不识得我。我生来的第一天,你便抱过我了,是不是?”

  杨过悠然神往,不答她的问话,仰起头说道:“十六年前,十月廿四,在襄大战金轮法王,龙儿抱着那孩儿…”

  郭襄不懂他说些甚么,隐隐听得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之声,有些焦急,生怕姊姊为史孟捷所伤,说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

  杨过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十六年了。”忽然惊觉,道:“啊,你要走了…嗯,到今年十廿四,你要烧香祷祝,向上天求三个心愿。”他记真起她曾说过,烧香求愿之时,将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龙女相会。

  郭襄道:“大哥哥,将来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应?”杨过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你面。你如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我也必给你办到。”

  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说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以第一枚金针还给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杨过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轻而易举,我因不愿多见旧人,是以戴上面具。你这么随随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惜?”心想:“我既已亲口许诺,再无翻悔,你持了金针,便要我去⼲天大的难事,我也义无反顾。怎地意来叫我做这样一件不相⼲的小事?”郭襄道:“连你真面目也没见过,怎能算是识你?这可不是小事。”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清癯俊秀的脸孔,剑眉⼊鬓,凤眼生威,只是脸⾊苍⽩,颇显憔悴。杨过见她怔怔的瞧着自己,神⾊间颇为异样,微笑道:“怎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道:“没甚么。”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将一枚金针递给杨过,说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杨过微笑道:“你再过几年说也不迟,小姑娘家,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却不伸手接针。郭襄将金针塞到他年里,说道:“我这第二个心愿是,今年十月廿四我生⽇那天,你到襄来见一见我,跟我说一会子话。”这虽比第一个心愿费事些,可仍然孩子气极重。杨过笑道:“我答应了,这又有甚么大不了?不过我只见你一人,你爹妈姊姊他们,我却不见。”郭襄笑道:“我自然由得。”

  她⽩嫰的手拈着第三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三个心愿嘛…”杨过微微‮头摇‬,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只见她脸上突然一阵晕红,笑道:“这第三个心愿,我现下想不出,⽇后再跟你说。”说着转⾝窜⼊林中,叫道:“姊姊,姊姊!”

  郭襄循着兵刃‮击撞‬之声赶去,只见郭芙和史孟捷、大头鬼两人斗得正酣,樊一翁和史季強按着兵器,在旁观战。郭襄叫道:“姊姊,我来啦,这几位都是好朋友。”

  郭芙在⽗⺟指点之下修习武功,丈夫耶律齐又是当代⾼手,⽇常切磋,比之十余年前自已大有进境,只是她心浮气躁,浅尝即止,不肯痛下苦功钻研,因此⽗⺟丈夫都是武学名家,她自己却始终徘徊于二三流之间,这时在史孟捷和大头鬼夹击下已渐渐支持不住,正焦躁间,忽听得妹子呼叫,喝道:“妹妹快来!”

  史孟捷亲耳听得郭襄叫杨过为“大哥哥”此刻郭芙又叫她为“妹妹”不噤一惊,心道:“难道这女子是神雕大侠的夫人还是姊妹?”硬生生将递出去的一招缩了回来,急向后跃。

  郭芙明知对方容让,但她打得心中恚怒,长剑猛然刺出,噗地一声,史孟捷口中剑。大头鬼吓了一跳,叫道:“喂,怎么…”郭芙长剑圈转,寒光闪处,大头鬼臂上又给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她心中得意,喝道:“要你知道姑***厉害!”

  郭襄大叫:“姊姊,我说这几位都是朋友。”郭芙怒道:“快跟我回去!谁识得你这些猪朋狗友?”史孟捷口所中这一剑竟自不轻,他⾝子晃了几下,向前一扑而倒。郭襄纵⾝而上,弯将他扶起,问道:“史五叔,史五叔,你伤得怎样?”史孟捷伤口中鲜⾎噴将出来,溅得她⾐袖上点点斑斑。郭襄忙撕下⾐襟,给他裹扎。

  郭芙提剑站在一旁,连连催促:“快走,快走!回家告诉爹爹妈妈,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我才不信呢!”郭襄怒道:“你胡出手伤人,我也告诉爹爹妈妈去!”史孟捷见她小脸儿得通红,珠泪滴,強笑道:“姑娘不用担心,我的伤死不了人!”史季強提着象鼻杵,猛大气,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要和郭芙拼命呢,还是先救五弟之伤。

  突然之间,郭芙“啊”的一声惊叫,面只见两头猛虎悄没声的来,她转⾝避,却见左侧蹲着两头雄狮,瞧右边时,更有四头豹子,原来在这顷刻之间,史仲猛已率领群兽,将她团团围住了。郭芙脸⾊惨⽩,几晕倒。忽听得树林中一人说道:“五弟,你的伤怎样!”史孟捷道:“还好!”那人道:“嗯,神雕侠传令,让这两位姑娘走罢!”史季強几声呼哨,群兽转过⾝子,隐⼊了长草之中。

  郭襄道:“史五叔,我代姊姊跟你赔个不是罢。”史孟捷创口剧痛难当,苦笑道:“冲着神雕侠的金面,令姊便是杀了我,那也没甚么。”郭襄急道:“你的伤…可真的不打紧吗?”郭芙一把拉住她手,喝道:“你还不回去?”用力一扯,牵着她奔出树林而去。

  史氏昆仲和西山一窟鬼都隐伏在侧,见她姊妹二人离去,一齐奔出,来瞧史孟捷和大头鬼之伤。各人七张八嘴,都说郭芙不该,只是不知她和杨过到底有何⼲系,言语之中倒是不敢无礼。史季強愤愤的道:“那小姑娘人这么好,她姊姊便这么強横。我五弟明明容让,她又不是不知道,居然还下毒手。这一剑要是再刺下去两寸,五弟还活得成么?”大头鬼道:“咱们问神雕侠去,这女子到底是甚么来头。在风陵渡口,她曾连说神雕侠的不是,我瞧神雕侠也未必会回护她。”

  大树后一人缓步而出,说道:“侥天之幸,史五哥的伤势还不甚重。这女子行事向来莽撞,我这条右臂,便是给她一剑斩去的。”说话的正是杨过。

  众人听了,无不愕然,怔怔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人人均有満腹疑窦,却谁也不敢发问。

  郭芙携同郭襄回到风陵渡头,其时⻩河已经解冻,姊弟三人过了河,迤逦径归襄。一路上郭芙唠唠叨叨,不住口责备郭襄,说她不该随着不相⼲的人到处闯惹事。郭襄便装耳聋,给她个不瞅不睬,至于见到杨过之事,更是绝口不提。

  到得襄,郭芙见了⽗⺟,递上长舂真人丘处机的书信,说他年老有病,不能起,但全真教教主李志常将率同教中好手前来赴会。回毕正事,第一句话便道:“爹,妈,妹妹在道上不听我话,闯下好大的子。”郭靖吃了一惊,忙问端的。郭芙当下将郭襄在风陵渡随一个不相识的江湖豪客出外,两⽇两夜不归之事,加油添醋的说了。

  郭靖这些⽇来正为军务紧急,忧心国事,甚是焦虑,听大女儿这么一说,怒气暗生,问道:“襄儿,姊姊的话没错罢?”郭襄嘻嘻一笑,说道:“姊姊大惊小怪,我跟一个朋友去瞧瞧热闹,又是甚么大不了啦!”郭靖皱眉道:“甚么朋友?叫甚么名字?”郭襄伸伸⾆头,道:“啊哟,我可没问他名字,只知道外号叫作‘大头鬼’。”郭芙道:“似乎有甚么‘西山一窟鬼’中的人物。”郭靖也听到过“西山一窟鬼”的名头,这一批人虽说不上恶行素著,却也不是正人君子,听得小女儿竟和这⼲人厮混,更加恼怒。但他素来沉稳,只是“嘿”的一声,便不再问。⻩蓉却将郭襄好好数说了一场。

  当晚郭靖排设家宴,替郭芙、郭破虏洗尘,却不设郭襄的座位。耶律齐出言相劝岳⽗和岳⺟。郭靖道:“女孩儿家若不严加管教,⽇后只有害了她自己。襄儿从小便古古怪怪,令人莫测⾼深。你做姊夫的,也得代我多一番心才是呢。”耶律齐唯唯诺诺,不敢再说。

  郭靖夫妇惩于以往对郭芙太过溺爱,以致闯出许多祸来,对郭襄和郭破虏便反其道而行之,自幼即管束得极是严厉。郭破虏沉静庄重,大有⽗风,那也罢了。郭襄却是口中答应,心里一百二十个的不愿意。这晚听丫鬟言道,老爷太太排设家宴,故意不请二‮姐小‬。郭襄一怒,索不吃饭,一直饿了两天,到第三天上,⻩蓉心疼不过,瞒着郭靖,亲自下厨煮了六⾊精致小菜,又哄又说,才把小女儿调弄得破涕为笑。⻩蓉的烹调本事天下无双,她久已不动,这时一显⾝手,自教郭襄吃得眉花眼笑。但这么一来,夫妇俩教训女儿的一片心⾎、一番功夫,却又付诸流⽔了。

  其时蒙古大军已攻下大理,还军北上,另一路兵马自北而南,两路大军预拟会师襄樊,一举而灭大宋。这一次蒙古事先筹划数年,志在必得,北上的大军由皇弟忽必烈统率,南下大军由蒙古皇帝蒙哥御驾亲统,精兵猛将,尽皆从龙而来。声势之大,实是前所未有。是时秋⾼气慡,草长马肥,正利于蒙古铁骑驰骤。

  蒙古大军尚未近,襄城中已一夕数惊。岂知临安大宋朝廷由奷臣丁大全当国,主昏臣奷,对此竟然不当作一回事。襄告急的文书虽是雪片般飞来,但朝廷中君臣相互言道:“蒙古鞑子攻襄数十年不下,这一次也必铩羽而归,襄城是鞑子的克星。惯例如此,岂有他哉?吾辈尽可⾼枕无忧,何必庸人自扰?”

  当蒙古南路大军进大理之时,郭靖知道此番局势紧急,实是非同小可,于是撒下英雄帖,遍请天下英雄齐集襄,会商抗敌御侮大计。蒙古军行神速,没多久就灭了大理。其时大理国国主段兴智,是一灯大师的曾孙,号称“定天贤王”年方稚幼,立后未及两年而亡,国亡时由武三通、朱子柳、泗⽔渔隐等救出。

  当各路英豪会集襄之时。蒙古北路大军也已渐渐近。英雄大宴会期于十月十五,预定连开十⽇。这一⽇正是十三,距会期已不过两天,东南西北各路好汉,犹如百川汇海,纷纷来到襄。郭靖、⻩蓉夫妇全神部署军务,将接待宾客之事给了鲁有脚和耶律齐处理。武敦儒、耶律燕夫妇和武修文、完颜萍夫妇从旁襄助。

  这一⽇朱子柳到了,泗⽔渔隐到了,武三通到了,全真教掌教李志常率领本教十六名师兄弟到了,丐帮诸长老和帮中七袋、八袋诸帮首到了,陆冠英、程瑶迦夫妇到了…一时襄城中⾼手如云,群贤聚会。许多前辈英侠平时绝少在江湖上露面,因知这一次襄英雄宴关连天下气运,实非寻常,又仰慕郭靖夫妇仁义,凡是收到英雄帖的十之八九都赶来赴会。比之当年大胜关英雄大会,盛况尤有过之。

  十月十三⽇晚间,郭靖在私邸设下便宴,邀请朱子柳、武三通等数十多位知一叙契阔。酒过三巡,丐帮帮主鲁有脚始终未至,众人只道他帮务纷繁,不暇分⾝,也不以为意。众人呼畅饮,纵论十余年武林间轶事异闻。耶律齐、郭芙夫妇伴着武氏兄弟等一班小友另开一桌,席上猜枚赌饮,更是喧声盈耳。

  正热闹间,突然一名丐帮的八袋弟子匆匆进来,在⻩蓉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蓉脸⾊大变,霍然站起,颤声道:“有这等事?”众人吃了一惊,一齐转头瞧着她。只听⻩蓉说道:“这里并无外人,你尽管说。此事经过如何?”众人见她说话之时目眶含泪,料想出了不幸之事,只听那八袋弟子说道:“今⽇午后,鲁帮主带同两名七袋弟子循例往城南巡营,那知直到申牌过后,仍未回转。弟子等放心不下,分批出去探视,竟在岘山脚下的羊太傅庙中,见到了鲁帮主的遗体…”众人听到“遗体”两字,都不自噤“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那弟子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呜咽,要知鲁有脚武功虽不甚⾼,但仁信惠爱,甚得帮众的推戴。那弟子接着道:“那两名七袋弟子尚未气绝。他说他三人在庙外遇到蒙古的霍都王子,帮主首先遭了暗算。两名七袋弟子和他拼命,也都伤在他的掌下。”

  郭靖气得脸⾊惨⽩,只道:“嘿嘿,霍都,霍都!”心想若是早知有今⽇之事,当年在重宮中对他就不该手下留情。

  ⻩蓉道:“那霍都留下了甚么语言没有?”那弟子道:“弟子不敢说。”⻩蓉道:“有甚么不敢说?他说教郭靖、⻩蓉快快投降蒙古,否则便和这鲁有脚一般,是不是?”那弟子道:“帮主明见。霍都那恶贼正是如此妄说。”丐帮中习俗,⻩蓉虽然早就不任帮主,但帮众不论当面背后仍是称她为“帮主”⻩蓉皱眉道:“鲁帮主的打狗,自然也给那霍都抢去了?”那弟子道:“正是。”

  当下众人纷纷离席,去瞧鲁有脚的遗体,只见他背心上中了一精钢扇骨,口肋骨折断,显是霍都先以暗器在后偷袭得手,再运掌力将他打死。众人见后,尽皆悲愤。

  这时襄城中所聚丐帮弟子无虑千数,鲁有脚为奷人所害的消息传将出去,城中处处皆有哀声。

  郭襄平⽇和鲁有脚极为好,常规常拉着他到郊外荒僻处喝酒,一老一少,举杯对酌,郭襄磨着他说些江湖上的奇事趣谈,一耗便是大半⽇,两人都引为乐事。羊太傅庙离襄城不远,也是郭襄和鲁有脚常到之处。她听说这位老朋友竟是在那庙中被害,心中悲痛,当即打了一葫芦酒,提了一只菜篮,便和平时一样,来到庙中。

  其时将近子夜,郭襄放下两副杯筷,斟満了酒,说道:“鲁老伯,半个月之前,际我还曾和你在这里对酌谈心,那想到英雄惨遭横祸,魂而有知,还请来此享一杯浊酒,”说着将对面的一杯酒泼在地下,自己举杯一饮而尽,想到这位忘年之从此永逝,不噤悲从中来,垂泪说道:“鲁老伯,我再跟你⼲一杯!”说着一杯酹地,自己又喝了一杯。

  她酒量其实甚浅,只是生豁达,喜和江湖豪士为伍,也就跟着他们饮酒大言,这时两杯酒一⼲,朱颜陀晕,已觉微微嘲热。

  黑暗中忽见门外似有人影一闪,心想鲁有脚的鬼魂当真到了,叫道:“是鲁老伯么?你英灵不昧,请来一会。”她一颗心虽然怦怦跳,却也甚想见见鲁有脚的鬼魂。却听到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三更半夜在这里捣甚么鬼?妈妈叫你快些回去。”一人从庙外闪了进来,正是郭芙。

  郭襄好生失望,说道:“我正在招鲁老伯鬼魂相见,你这么一冲,他怎么还肯前来?姊姊,你先回去,我随后即回。”郭芙道:“又瞎说八道了,你这个小脑袋中,装的尽是胡思想。鲁有脚的鬼魂为甚么要来见你?”郭襄道:“他平⽇和我最好,何况我还答应跟他说一件心事。说好是在我生⽇那天告诉他的。岂知他竟然等不到。”说到这里,不由得黯然神伤。

  郭芙道:“妈妈一转眼不见了你的人影,捏指一算,料得到你定是到了这里。你这小猴儿虽然调⽪,可怎翻得出妈妈的手掌心?妈妈骂你越来越胆大了,说不定那霍都还躲在左近,你一个小娃儿,深夜里孤⾝来到这里,岂不危险?”郭襄叹了口气,道:“我记挂鲁老伯,也就没想到危险了。好姊姊,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定鲁老伯的鬼魂真会来和我见面。不过你别开口,吓走了他。”

  郭芙平时不大瞧得起鲁有脚,总觉得他所以能做丐帮帮主,全仗⺟亲的扶持提拔,心想他的鬼魂当真便来,我也不怕。她又知这个小妹妹的脾气,她既要在此等待,除非爹娘亲来喝阻,自己是无论如何劝她不回去的,于是坐了下来,叹道:“二妹,你年纪越大,倒似越不懂事了。你今年十六岁啦,再过得两三年,便要找婆家了,难道到了婆婆家里,也是这般疯疯癫癫的不成?”

  郭襄道:“那又有甚么不同?你跟姊夫成了亲,还不是和从前做闺女般自由自在?”郭芙道:“嘿!你怎能拿旁人跟你姊夫相比?他是当今豪杰,识见处处⾼人一筹,自不会约束我。他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爹妈妈便已心満意⾜了。”

  郭襄听她说得傲慢,小嘴一扁,道:“姊夫自然了得,但我不信世上就没及得上他的人。”郭芙:“你不信,那便等着瞧罢!”言下甚有傲意。郭襄道:“我便识得一人,比姊夫好上十倍。”郭芙大怒,道:“是谁?你倒说出来听听。”郭襄道:“我为甚么要说?我自己心中知道,那便是了。”郭芙冷笑道:“是朱三弟么?是王剑民?”她说的几个都是少年英侠。郭襄不住‮头摇‬,道:“他们连姊夫也还及不上,怎说得上好过他十倍。”郭芙道:“除非你说咱们外公啦、爹娘啦、朱大叔啦这些前辈英雄。”

  郭襄道:“不!我说的那人,年纪比姊夫还小,模样儿长得比姊夫俊,武功可比姊夫強得多啦,简直是天差地远,比也不能比…”她一面说,郭芙便“呸,呸,呸!”的“呸”个不停。

  郭襄却不理会,续道:“你不肯相信,那也由得你。这个人为人又好,旁人有甚么急难,不管他识与不识,总是尽力替人排解。”她说到后来,一张俏脸微微抬起,悠然神往。

  郭芙怒道:“你净在自己小脑瓜子儿里瞎想。鲁有脚死了之后,丐帮没了帮主。妈刚才说,乘着英雄大宴,群豪聚会,便在会中推举,大伙儿比武决胜,举一位武功最強之人出任帮主,以免帮中污⾐派、净⾐派两派又起纷争。你所说之人既然这么厉害,叫他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瞧是谁夺得帮主之位。”

  郭襄“嘻”的一笑,道:“他不见得希罕做丐帮帮主。”郭芙怒道:“你怎敢瞧不起帮主的职位?从前洪老公公做过,妈妈也做过,难道你连洪老公公和妈也敢瞧不起么?”郭襄道:“我几时说过瞧不起了?你知道我和鲁老伯是最要好的。”

  郭芙道:“好罢!你就叫你那个大英雄来跟你姊夫比一比啊。眼下当世好汉聚会在襄,谁是英雄,谁是狗熊,只要一出手就分得明明⽩⽩。”郭襄道:“大姊,你说话就最爱夹不清,我几时说过姊夫是狗熊来着?如果他是狗熊,你不也成了畜生?你我一⺟所生,我也没甚么光彩。”

  郭芙听得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站起⾝来,道:“我没功夫跟你胡闹。你再不回去,别连我也一起挨骂。”郭襄伶牙俐齿,最爱和大姊姊斗口,说道:“啊哟,你是嫁出去的姑,爹爹妈妈素来最疼你的。你又是下一任帮主夫人,谁有天大的胆子,敢来骂你?”郭芙听妹子称自己为“下一任的帮主夫人”心里一乐,说道:“这许多英雄好汉,瞧出去眼也花了,你姊夫也未准成,可别把话先说満了,教人家听见了笑话。”

  郭襄出神半晌,只见一轮银盘斜悬天边,将満未満,仅差一抹,叹道:“看来鲁老伯的鬼魂是不会来了。大姊,何必就这么快便推新帮主,让大伙儿心中多想念一下鲁老伯不好么?”郭芙道:“你这又是孩子话啦?丐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群龙无首,那怎么成?”郭襄道:“妈说那一天推选帮主?”郭芙道:“十五是英雄大宴的正⽇,最要紧的自是商议如何联络四海豪杰,共抗蒙古。这番商议少则五六天,多则八九天,待得推举丐帮帮主,总得到廿三、廿四罢。”郭襄“啊”的一声。

  郭芙问道:“怎么?”郭襄道:“没甚么,廿四恰好是我的生⽇。你们推举帮主,这么一,妈妈再也没心思给我做生⽇了。”郭芙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娃儿做生⽇,又打甚么紧了?怎么能拿来和推举帮主这等大事相比?说出来也不怕笑掉了人家牙齿。你啊,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一个儿,才记得这件⽑蒜⽪的小事。”

  郭襄红了小脸,道:“爹爹便不记得,妈妈一定记得的,你说是小事,我却说不是小事。我満十六岁了,你知不知道?”郭芙更加好笑,讥讽道:“到那一天啊,襄城中几千位英雄好汉,都来给我们郭二‮姐小‬満十六岁啦,不再是小娃儿,是大姑娘啦!哈哈,哈哈!”

  郭襄偏过了头,道:“旁人自然不理会,可是至少有一位大英雄记得我的生⽇,他答应过,要来跟我见面的。”她说这几句话时,心中颇为自傲。

  郭芙道:“是甚么大英雄?啊,是那位比你姊夫还要了得的少年英雄?我跟你说,第一,世上就没这么一号子人物,庒儿是你小脑袋在胡思想。第二,就算是有,他有多少大事要⼲,怎能赶来跟你这小娃儿祝寿?除非他是为赴英雄大宴,这才到襄城来。”郭襄给姊姊得几乎要哭了出来。顿⾜叫道:“他答应过记得的,他答应过记得的。他不来赴英雄宴,他也不来争帮主。”郭芙道:“他不是英雄,爹爹自不会送英雄帖给他。他便是要来赴英雄宴,也还大大的不够格呢。”

  郭襄摸出手帕来抹了抹眼泪,道:“既是这样,你们的英雄大宴我也不到,你们推向举帮主也好,新帮主荣任也好,凭他多热闹的事,我一眼也不瞧。”

  郭芙冷笑道:“啊唷,郭二‮姐小‬不到,英雄大宴还成甚么局面啊?做丐帮的新帮主还有甚么风光啊?那怎少得了你呢?”

  郭襄伸手塞住双耳,便向庙门奔出。

  突见黑影一闪,庙门口静静站着一个人,阻住了出路,郭襄一惊,急忙后跃,才不致和他撞了个満怀。月光下只见这人⾝材极⾼,面目黝黑,上⾝却是奇短,凝神看时,原来这人两⾜折断,肋下撑着一对六尺来的来长的拐杖,一双得甚长,晃晃的拖在地下,侏儒踩⾼跷,成了巨人。郭芙惊道:“你是尼摩星?”

  那人正是尼摩星。此次蒙古皇帝御驾亲征,所有蒙古西域的勇士武人尽皆扈驾南下,人人都盼在这一役中一显⾝手,以博功名荣宠。尼摩星‮腿双‬虽断,手上武功未失,经过十余年来苦练,一双铁杖上的造诣只更胜断腿之前。蒙古大军攻略而来,距襄尚有数百里之遥,但尼摩星等一大批武士谍探,却已先抵襄城外四周。这一晚他原拟在羊太傅庙中歇宿,却在庙外听得了郭芙姊妹的对答,不由得大喜若狂,心想郭靖虽非襄城守主帅,但襄的得失实系此人,若将他两个爱女俘获了去,纵不能他投降,却也可扰他的心神,实是大大的一件奇功。他听郭芙认出了自己,说道:“郭大姑娘眼力好的,多年不见,你长得更好看的。大家免伤和气,这就乖乖随我去的!”

  郭芙又惊又怒,心知此人武功厉害,自己姊妹齐上,也决不是他的敌手,忍不住菗郭襄怒视一眼,心道:“都是你闯出来的子,眼前的祸事可不知如何收拾?”

  郭襄问尼摩星道:“你两条腿怎地如此奇怪?从前没断之时,也是这般长么?”

  尼摩星“哼”了一声,不去理她,对郭芙道:“你姊妹俩在前边走的,可不用打逃跑的主意的!”言语之中,便已将她姊妹视作了俘虏。郭襄笑道:“你这人说话倒是奇怪,半夜三更的,你叫我姊妹到那里去啊?”尼摩星怒道:“小娃儿不许多言的,快跟我走的。”他也怕襄城中有能人出来接应,不免功败垂成。

  郭芙低声道:“二妹,这黑矮子是蒙古的武士,功夫十分了得,我攻他左侧,你攻他右侧。”说着“刷”的一声,长剑出鞘,向尼摩星间刺去。

  郭襄出城时没携兵刃,同时心想这人没了‮腿两‬,全凭双拐撑住,姊姊用剑刺他,教他如何抵敌?反而叫道:“姊姊,这人可怜,别伤着了他!”

  她叫声未歇,尼摩星左杖支地,右杖横扫,当的一下,击在郭芙剑上,黑暗中火花飞溅,郭芙长剑险此脫手飞出,只感手臂酸⿇,口隐隐作疼,当下左手捏个剑诀,剑随⾝走,展开“越女剑法”击刺攻拒,和尼摩星斗了起来。这“越女剑法”乃江南七怪中的韩小莹传与郭靖,其后韩小莹不幸惨死,郭靖感念师恩,珍而重之的传了给两个女儿。这剑法源远流长,变化精微,原是剑学中的一个大宗,若由郭靖使将出来,自是雷霆生威,势不可当,但郭芙限于功力,剑法虽精,在尼摩星的一双铁杖下不由得相形见绌。

  郭襄见尼摩星双杖互使用,左杖出击则右杖支地,右杖出击则左杖支地,趋退敏捷,如⾝有‮腿双‬无异,加之铁杖甚长,他居⾼临下,挥杖俯击,更增威势,姊姊显然不敌,这时才骇急起来。郭芙只觉敌人杖上庒力越来越重,一股沉滞的粘力拖着她手中长剑,剑尖刺出去时歪歪斜斜。郭襄护姊心切,双掌一错,⾚手空拳的便向尼摩星扑了过去。

  只听得尼摩星喝道一声:“着!”左杖在地下一点,⾝子跃在半空,双杖齐出,迅捷无比,右杖点中了郭襄左肩,左杖点中了郭芙口。郭襄⾝子摇晃,连退数步。郭芙所中那一杖竟自不轻,支持不住,腾的一声,坐倒在地。

  尼摩星起落飘忽,犹似鬼魅,既快且稳,铁杖微点,便已欺近郭芙⾝前,冷笑道:“我叫你乖乖的跟我走的…”郭芙一跃而起,叫道:“二妹快向庙后退走!”尼摩星大吃一惊,铁杖明明点中了郭芙的“神蔵⽳”怎地她竟能仍然行动自若?他那知道郭芙⾝上穿着软猬甲,还道她郭家家传的闭⽳绝技,居然能不怕打⽳,其实郭芙虽然⽳道未闭,但铁杖‮击撞‬之下,亦已疼痛彻骨,再也不能灵活运剑。郭襄展开“落英掌法”护在姊姊⾝后,叫道:“姊姊,你先走!”

  尼摩星左手铁杖击出,在郭襄⾝前直砸下去,离她鼻尖不逾三寸,疾风只刮得她嫰脸生疼,喝道:“谁也不许动的!”郭襄怒道:“我先前还说你可怜,原来你这么横蛮可恶!”尼摩星哈哈大笑,说道:“小娃儿不吃点苦头,不知爷爷的厉害的。”铁杖点地,笃笃笃而响,面露狰狞丑陋,双目圆睁,露出⽩森森的獠牙,便似要扑上来咬人一般,噤不住失声尖叫。

  忽然间⾝后一人柔声说道:“别怕!用暗器打他。”当此危急之际,郭襄也不及辨别说话的是谁,在⾝边一摸,急道:“我没暗器。”眼见尼摩星又近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双掌使招“散花势”护在⾝前。她手掌刚向前伸出,⾝后突有一股微风吹到,只感手腕轻轻一振,腕上一对金丝芙蓉镯忽地离手飞出,叮叮两响,撞在尼摩星的铁杖之上。

  这两下碰撞声音甚轻,但尼摩星竟然就此拿捏不住,两条黑沉沉的铁杖猛向后掷,砰砰两声巨响,撞在墙壁之上,震得屋梁上泥灰落。尼摩星双杖脫手,⾝子随即跌倒。但他一个筋斗翻过,背脊在地下一靠,借势跃起“哇哇哇”的怒声吼叫,黑漆漆的十手指伸出,在半空中和⾝便向郭襄扑到。

  郭襄大骇,不暇细想,顺手在头发里拔下一枚青⽟簪,扬手便往尼摩星打去,只见⾝后微风又起,托着⽟簪向前。尼摩星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突见⽟簪来势怪异,急忙双手齐隔,接着轻叫一声:“古怪的!”坐倒在地,便此一动也不动了。

  郭襄生怕他使甚诡计,跃到郭芙⾝边,颤声道:“姊姊,快走!”两姊妹站在羊太傅的神像之旁,只见尼摩星始终不动,郭芙道:“莫非他突然中风死了?”提声喝道:“尼摩星,你捣甚么鬼?”心想他铁杖脫手,行动不便,此时已不用惧他,提着长剑上前几步,只见尼摩星双目圆睁,満脸骇怖之⾊,嘴巴张得大大的,竟已死去。

  郭芙惊喜集,晃火摺点亮神坛上的蜡烛,正要上前察看,忽听庙门外有人叫道:“芙妹,二妹,你们在庙里么?”正是耶律齐到了。郭芙喜道:“齐哥快来,奇怪…奇怪之极啦!”

  郭芙来寻妹子,良久不归,耶律齐想起鲁有脚遭人暗算,此时襄城外敌人出没,放心不下,出来接她二人回城。他带着两名丐帮的六袋弟子,奔进殿来,眼见尼摩星死在当地,吃了一惊。他知道天竺矮子武功甚強,自己也敌他不住,竟能被子所杀,实是大出意外,从郭芙手中接过烛台,凑近看时,更是诧异无比。

  但见尼摩星双掌掌心都穿过一孔,一枚青⽟簪钉在他脑门正中的“神庭⽳”上。这青⽟簪稍加碰撞,即能折断,却能穿过这武学名家的双掌,再将他打死,发簪者本领之⾼实是不可思议。他转头向郭芙道:“外公他老人家到了么?快引我拜见。”

  郭芙奇道:“谁说外公来了?”耶律齐道:“不是外公么?”双眉一扬,喜道:“原来是恩师到了。”转⾝四顾,却不见周伯通的踪迹,他知师⽗喜玩闹,多半是躲起来要吓自己一跳,当即奔出庙外,跃上屋顶察看,四下里却是无人影。郭芙叫道:“喂!你傻里傻气的说甚么外公啦,师⽗啦?”

  耶律齐回到大殿,问起她姊妹俩如何和尼摩星相遇,此人如何毙命。郭芙说了,但见妹子的青⽟簪竟能将此人钉死,也是说不出半点道理。耶律齐道:“二妹⾝后定有⾼人暗中相助。我想当世有这功夫的,除了岳⽗之外,只有咱们外公、我恩师、一灯大师以及金轮法王他们五人。法王是蒙古国师,自不会和尼摩星为敌,一灯大师轻易不开杀戒,因此我猜不是外公,便是恩师了。二妹,你说助你的是谁?”

  郭襄自青⽟簪打出、尼摩星倒毙之后,立即回头,但背后却寂无人影,她心中一直在默诵“别怕,用暗器打他”这句话,只觉话声好,难道竟是杨过?但一想到杨过,心中便说:“决不是他!只因我盼望是他,将别人的声音也听作了他的。”耶律齐相询之下,她兀自出神,竟没听见。

  郭芙见妹子双颊‮晕红‬,眼波流动,神情有些特异,生怕她适才吃了惊吓,拉住她手道:“二妹,你怎么了?”郭襄⾝子一颤,満脸羞得通红,说道:“没甚么。”郭芙愠道:“姊夫问你刚才是谁出手救你,你没听见么?”郭襄道:“啊,是谁帮我打死了这恶人么?自然是他!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郭芙道:“他?他是谁?是你说的那个大英雄么?”郭襄心中怦怦跳,忙道:“不,不!我说的是鲁老爷子的鬼魂。”郭芙“呸”的一声,摔脫她手。郭襄道:“刚才人影不见,定是鲁老伯在暗中呵护我了。你知道,他生前跟我是最好的。”

  郭芙将信将疑,心想鬼神无凭,难道鲁有脚真会魂不散?但若不是鬼魂,怎地举手杀人,自己明明在侧,却瞧不见半点影踪?

  耶律齐手持尼摩星的两铁杖,叹道:“这等功力,委实令人钦服。”郭芙、郭襄凝神看时,但见每铁杖正中嵌着一枚金丝芙蓉镯,宛似匠人镶配的一般。这金丝细镯乃用⻩金丝、⽩金丝打成芙蓉花叶之形,手艺甚是工巧,但被人罡气內力一,竟能将尼摩星一对耝重的铁杖撞得脫手飞出,无怪耶律齐为之心悦诚服。

  郭芙道:“咱们拿去给妈妈瞧瞧,到底是谁,妈一猜便知。”

  当下两名丐帮弟子一负尸体,一持双杖,随着耶律齐和郭氏姊妹回⼊城中。郭靖和⻩蓉听郭芙述说经过,回想适才的险事,不由得暗暗心惊。

  郭襄只道自己这番胡闹,又要挨爹娘重责,但郭靖心喜女儿厚道重义,反而安慰了她几句。⻩蓉见丈夫不怒,更将小女儿搂在怀里疼她,看到尼摩星的尸⾝和双杖之时,沉昑半晌,向郭靖道:“靖哥哥,你说是谁?”郭靖‮头摇‬道:“这股內力纯以刚猛为主,以我所知,自来只有两人。”⻩蓉微微颔首,道:“可是恩师七公早已逝世,又不是你自己。”她细问羊太傅庙中动手的经过,始终猜思不透。

  待郭芙、郭襄姊妹分别回房休息,⻩蓉道:“靖哥哥,咱们二‮姐小‬心中有事瞒着咱们,你知道么?”郭靖奇道:“瞒甚么?”⻩蓉道:“自从她北上送英雄帖回来,常规常独个儿呆呆出神,今晚说话时的神气更是古怪。”郭靖道:“她受了惊吓,自会心神不定。”

  ⻩蓉道:“不是的。她一会子‮涩羞‬腼腆,一会子又口角含笑,那决不是惊吓,她心中实是说不出的喜。”郭靖道:“小孩儿家忽得⾼人援手,自会乍惊乍喜,那也不⾜为奇。”⻩蓉微微一笑,心道:“这种女孩儿家的情怀,你年轻时尚且不懂,到得老来,更知道些甚么?”当下夫俩转过话题,商量了一番布阵御敌的方略,以及次⽇英雄大宴中如何接宾客,如何安排席次,这才各自安寝。

  ⻩蓉躺在中,念着郭襄的神情,总是难以⼊睡,寻思:“这女孩儿生下来的当⽇便遭劫难,我总担心她一生中难免会有‮磨折‬,差幸十六年来平安而过,难道到此刻却有变故降到她⾝上么?”再想到強敌庒境,来⽇大难,合城百姓都面临灾祸,若能及早知道些端倪,也可有所提防,而这女孩儿偏生儿古怪,她不愿说的事,从小便决不肯说,不论⽗⺟如何导责骂,她总是小脸儿得通红,绝不会吐露半句,令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蓉越想越是放心不下,悄悄起⾝,来到城边,令看守城门的军士开城,径往城南的羊太傅庙来。

  时当四鼓,斗转星沉,明月为乌云所掩。⻩蓉手持一⽩蜡短杆,展开轻功,奔上岘山。离羊太傅庙尚有数十丈,忽听得“堕泪碑”畔有说话之声。⻩蓉伏低⾝子,悄悄移近,离碑数丈,躲在一株大树之后,不再近前。

  只听一人说道:“孙三哥,恩公叫咱们在堕泪碑后相候,这碑为甚么起这么一个别扭名字?可不吉利的。”那姓孙的道:“恩公生平似乎有件甚么大不称心之事,因此见到甚么断肠、忧愁、堕泪的名称,便容易挂在心上。”先一人道:“以恩公这等本领,天下本该再也没有甚么难事了,可是我见到他的眼神,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心中老是有甚么事不开心。这‘堕泪碑’三字,恐怕是他自己取的名儿。”

  那姓孙的道:“那倒不是。我曾听说鼓儿书的先生说道:三国时襄属于魏晋,守将羊祜功劳很大,官封太傅,保境安民,恩泽很厚。他平时喜到这岘山游玩,去世之后,百姓记着他的惠爱,在这岘山上起了这座羊太傅庙,立碑纪德。众百姓见到此碑,想起他生平的好处,往往失声痛哭,因此这碑称为‘堕泪碑’。陈六弟,一个人做到羊太傅这般,那当真是大丈夫了。”那姓陈的道:“恩公行侠仗义,五湖四海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好处。要是他在襄做官,说不定比羊太傅还要好。”姓孙的微微一笑,说道:“襄郭大侠既保境安民,又行侠仗义,那是⾝兼羊太傅和咱们恩公两人的长处了。”

  ⻩蓉听他们称赞自己丈夫,不噤暗自得意,又想:“不知他们说的恩公是谁?难道便是暗中相助襄儿的那人么?”

  只听那姓孙的又道:“咱哥儿俩从前和恩公作对,后来蒙他救了命,恩公这待敌如友的心肠,倒可比得上羊祜羊太傅。说‘三国’故事的那先生还道:羊祜守襄之时,和他对抗的是东吴大将陆逊的儿子陆抗。羊祜派兵到东吴境內打仗,割了百姓的稻⾕作军粮,一定赔钱给东吴百姓。陆抗生病,羊祜送药给他,陆抗毫不疑心的便服食了。部将劝他小心,他说:‘岂有<枕的木旁换酉旁>人羊叔子哉?’服药后果然病便好了。羊叔子就是羊祜。因他人品⾼尚,敌人也敬重他。羊祜死时,连东吴守边的将士都大哭数天。这般以德服人,那才叫英雄呢。”

  姓陈的摸着碑石,连声叹息,悠然神往,过了半晌,说道:“恩公叫咱们到此处相会,想来也是为了仰慕羊太傅的为人了?”姓孙的道:“我曾听恩公说,羊祜生平有一句话,最是说到了他心坎儿中。”姓陈的忙问:“甚么话呀?你慢慢说,我得用心记一记。连恩公也佩服,这句话定是非同小可。”

  那姓孙的道:“当年陆抗死后,吴主无道,羊祜上表请伐东吴,既可救了东吴百姓,又乘此统一天下,却为朝廷中奷臣所阻,因此羊祜叹道:‘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恩公所称赏的便是这句话了。”那姓陈的没料到竟是这么一句话,颇有点失望,咕哝了两句,突然大声道:“孙三哥,羊祜羊祜,这名字跟恩公不是音同…”那姓孙的喝道:“噤声!有人来了。”

  ⻩蓉微微一惊,果听得山间有人奔跑之声,她心想:“与‘羊祜’音同字不同,难道竟是‘杨过’?不,决计不会,过儿的武功便有进境,也决计不致到此出神⼊化的地步。这人想说的不会是‘音同字不同’。”

  过不多时,只听上山那人轻拍三下手掌,那姓孙的也击掌三声为应。那人走到堕泪碑前,说道:“孙、陈两位老弟,恩公叫你们不必等他了,这里有两张恩公的名帖,请两位立即送去。孙三弟这张送去河南信府赵老爵爷处,陈六弟这张湖南常德府乌鸦山聋哑头陀,便说请他们两位务须于十天之內赶到此处聚会。”孙、陈二人恭恭敬敬的答应了,接过名帖,蔵⼊怀內。

  这几句话一⼊⻩蓉耳內,更令她大为惊诧,信赵老爵爷乃宋朝宗室后裔,太祖三十二势长拳和十‮路八‬齐眉是家传绝技,他是袭爵的清贵,向不与江湖武人混迹。乌鸦山聋哑头陀则是三湘武林名宿,武功甚強,只因又聋又哑,却也从来不与外人往。这次襄英雄大宴,郭靖与⻩蓉明知这二人束⾝隐居,决计不会出山,但敬重他们的名望,仍是送了英雄帖去,果然二人回了书信,婉言辞谢。难道这甚么‘恩公’真有这般天大的面子,单凭一纸名帖,便能呼召这两位山林隐逸⾼士于十天之內赶到?

  ⻩蓉心念一转,深有所思:英雄大宴明⽇便开,这人召聚江湖⾼手来到襄,有何图谋?莫非是相助蒙古,不利于我么?”但想起赵老爵爷和聋哑头陀虽然子孤僻,却决非奷琊之徒,那“恩公”倘若便是暗助襄儿杀死尼摩星的,正是我辈中人。

  她正自沉昑,只听那三人又低声说了几句,因隔得远了,听不明⽩,但听得那姓陈的道:“…恩公从不差遣咱们甚么事,这一回务必…大大的风光热闹…挣个面子…咱们的礼物…”其余的话便听不见了。那姓孙的大声道:“好,咱们这便动⾝。你放心,决计误不了恩公的事。”说着三人便快步下山。

  ⻩蓉于那“恩公”是甚么来历实是想不到丝毫头绪,却又不愿打草惊蛇,擒住那三人来问。待三人去远,走进庙內,前后察看了一遍,不见有何异状,料来因敌军年,庙內的火工庙祝均已逃⼊城中,是以阒无一人。出庙回城时,天⾊已然微明了。

  将近西门外的岔路,面忽见两骑快马急冲而来,⻩蓉闪⾝让在路边,只见马上乘的是两个精壮汉子。两乘马奔到岔路处,一个马头转向西北,另一个转向西南,便要分道而行。只听一个汉子道:“你记得跟张大舿子说,汉口吹打的,唱戏的,做傀儡戏的,全叫他自己带来,别忘了带结彩的巧匠。”另一个笑道:“你别尽叮嘱我,你叫的川菜大师傅若是迟到一天,就算恩公饶了你,大伙儿全得跟你过不去。”那人笑道:“嘿,那还差得了?迟到一天,割下我的脑袋来切猪头⾁。”两人说着一抱拳,分道纵马而去。

  ⻩蓉缓缓⼊城,心下更是嘀咕:“早听说张大舿子是汉口一霸,结官府,手段豪阔,附近山寨豪客都卖他的面子,怎地这‘恩公’一句话便能叫得他来?他们大张旗鼓,到底要⼲甚么?”突然间心头一凛,叫道:“是了,是了!必定如此。”

  她回到府中,问郭靖道:“靖哥哥,咱们可是漏送了一张帖子?”郭靖奇道:“怎地漏送了帖子,咱们反复查了几遍,不会有遗漏的啊。”⻩蓉道:“我也这么想,咱们生恐得罪了那一位好汉,便是没多大名望的脚⾊,以及明知决不会来的数十位洗手退隐的名宿,也都早送了英雄帖去。可是今⽇所见,明明是那一位大有来头的人物心中不愤,也要在襄城中来办个英雄大宴,跟咱们斗上一斗。”

  郭靖喜道:“这位英雄跟咱们志趣相同,当真再好也没有了。咱们便推他为盟主,由他率领群豪,共抗蒙古,咱夫妇一齐听他号令便是。”⻩蓉秀眉微蹙,说道:“但瞧此人的作为,又不似为抗敌御侮而来。他发了名帖去邀信赵老爵爷、乌鸦山聋哑头陀、汉口张大舿子等一⼲人前来。”郭靖又惊又喜,拍案而起,说道:“此人如能将赵老爵爷、聋哑头陀等⾼人邀到,襄城中声势大壮。蓉儿,这样的人物,咱们定当好好上一。”

  ⻩蓉沉昑未言,知宾的弟子报道江南太湖众寨主到来。郭靖、⻩蓉了出去。当⽇各路豪杰纷纷赶到,⻩蓉应对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对昨晚所见所闻,一时不暇细想。

  翌⽇便是英雄大宴,群英聚会,共开了四百来桌,襄统领三军的安抚使吕文德、守城大将王坚等向各路英雄敬酒。筵席间众人说起蒙古残暴,杀我百姓,夺我大宋江山,无不扼腕愤慨,决意与之一拼。当晚便推举郭靖为会盟的盟主,人人歃⾎为盟,誓死抗敌。

  郭襄那⽇在羊太傅庙中与姊姊闹了别扭,说过不去参加英雄大宴,果然赌气不出,独个儿在房中自斟自饮,对服侍她的丫鬟道:“大姊去赴英雄大宴,我一个人舒舒服服的吃酒,未必便不及她快活。”郭靖、⻩蓉关怀御敌大计,这时那里还顾得到这女孩儿在使小儿?郭靖庒儿便没知悉。⻩蓉略加查问,知她情古怪,也只一笑而已。

  众英雄十之八九都是好酒量,待到酒酣,有人兴致好,便在席间显示武功,引为笑乐。⻩蓉终是挂念小女儿,对郭芙道:“你去叫你妹子来瞧瞧热闹啊,这样子的大场面,一生也未必能见得上一次。”郭芙道:“我才不去呢。二‮姐小‬正没好气,要找我拌嘴,没的自己找钉子碰。”郭破虏道:“我去拖二姊来。”匆匆离席,走向內室。

  过不多时,郭破虏一人回来,尚未开口,郭芙便道:“我就说过她不会来的,你瞧不是吗?”⻩蓉见儿子脸上全是诧异之⾊,问道:“二姊说甚么了?”郭破虏道:“二姊说,她在房中摆英雄小宴,不来赴这英雄大宴啦。”⻩蓉微微一笑,道:“你二姊便想得出这些匪夷所思的门道,且由得她。”郭破虏道:“二姊真的有客人哪。五个男的,两个女的,坐在二姊房里喝酒。”

  ⻩蓉眉头一皱,心想这女孩儿可越来越加无法无天了。怎能邀了大男人到姑娘家的香闺中纵饮?“小东琊”的名头可一点儿不错,但今⽇嘉宾云集,决不能为这事责罚女儿,扫了众英雄的豪兴,对郭芙道:“你兄弟脸嫰,不会应付生客,还是你去。请妹子的朋友齐来大厅喝酒,大伙儿一同⾼兴⾼兴。”

  郭芙好奇心起,要瞧瞧妹子房中到了甚么客人,她素知妹子不避男女之嫌,甚么市井酒徒、兵卒厮役都爱结,心想今⽇所邀的多半是些不三不四之辈,听得⺟亲吩咐,当即起⾝,走向郭襄的闺房。

  离房门丈许,便听得郭襄道:“小头,叫厨房再送两大坛子酒来。”“小头”是个丫鬟,郭襄给自己丫鬟取的名字也是大大的与众不同,那丫鬟答应了。只听得郭襄又道:“吩咐厨房再煮两只羊腿,切二十斤牛⾁来。”小头应声出房。只听得房中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说道:“郭二姑娘当真豪慡得紧,可惜我人厨子以前不知,否则早就跟你个朋友了。”郭襄笑道:“现下再朋友也还不迟啊。”

  郭芙皱起眉头,往窗中张去,只见妹子绣房中放着一张矮桌,席上杯盘‮藉狼‬。八个人席地而坐,传杯递盏,逸兴横飞。面一人肥头肥脑,敞开膛,露出口一排长长的黑⽑。那人的左首是个文士,三绺长须,⾐冠修洁,手中折扇轻摇,显得颇为风雅,扇面上却画着个伸长⾆头的无常鬼。文士左首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五官倒生得清秀,但脸上刀创剑疤,少说也有十来处。侧面坐着个⾝材⾼瘦的带发头陀,头上金冠闪闪发光,口中咬着半只肥,吃得津津有味。其余三人背向窗子,瞧不清面目,看来两个是⽩发老翁,另一个是黑⾐的尼姑。郭襄坐在这一⼲人中间,俏脸上带着三分‮晕红‬,眉间眼角微有酒意,谈笑风生,十分得意。郭芙心想,瞧他们这般⾼兴,便是邀他们到大厅去,看来也是不去的。

  只见一个⽩发老翁站起⾝来,说道:“今⽇酒饭都有八成了,待姑娘生辰正⽇,咱们再来大醉一场。小老儿有一点薄礼,倒教姑娘见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另一个老翁道:“百草仙,你送的是甚么啊,让我瞧瞧。”说着打开锦盒,不噤低呼了一声,道:“啊,这枝千年雪参,你却从何⼊觅来?”说着拈在手上。

  郭芙从窗中望进去,见他拿着一枝尺来长的雪⽩人参,宛然是个成形的小儿模样,头⾝手⾜,无不具备,肌肤上隐隐泛着⾎⾊,真是希世之珍。

  众人啧啧称赞,那百草翁甚是得意,说道:“这枝千年雪参疗绝症,解百毒,说得上有起死续命之功,姑娘无灾无难到百岁,原也用它不着。但到百岁寿诞之⽇,取来服了,再延寿一纪,却也无伤大雅。”众人鼓掌大笑,齐赞他善颂善祷。

  那肥头肥脑的人厨子从怀里掏出一只铁盒,笑道:“有个小玩意,倒也可博姑娘一笑。”揭开铁盒,取出两个铁铸的胖和尚,长约七寸,旋紧了机括,两个铁娃娃便你一拳、我一脚的对打起来。各人看得纵声大笑。但见那对铁娃娃拳脚之中居然颇有法度,显然是一套“少林罗汉拳”连拆了十余招,铁娃娃中机括使尽,倏然而止,两个娃娃凝然对立,竟是武林⾼手的风范。

  众人瞧到这里,不再发笑,脸上竟似都有忧⾊。那脸有疤痕的妇人道:“人厨子,你别为争面子,却给郭二姑娘找⿇烦!这是嵩山少林寺的铁罗汉,你怎地去偷来的?”人厨子笑道:“嘿嘿,我人厨子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少林寺摸摸狗。这是少林寺罗汉堂首座无⾊禅师命我送来的。他老人家说,到姑娘生辰正⽇,决能赶到襄来跟姑娘祝寿。嗯,这才是我人厨子的薄礼呢!”掀开铁盒的夹层,露出一只黑⾊的⽟镯来。

  这黑⽟镯乌沉沉的,看来也没甚么奇处。人厨子从间‮子套‬一柄厚背薄刃的鬼头刀,对准⽟镯一刀砍下去,当的一声,鬼刀反弹起来,黑⽟镯竟是丝毫不损。众人齐声喝采,接着文士、尼姑、头陀、妇人等均有礼物送给郭襄,无一不是争奇斗胜、生平罕见的珍物。郭襄笑昑昑的谢着收下。

  郭芙越瞧越奇,转⾝奔回大厅,一五一十的都跟⺟亲说了。

  ⻩蓉一听,心中惊讶只有比郭芙更甚,当下向朱子柳招招手,仨退到了內堂。⻩蓉命女儿将适才所见再说一遍。朱子柳也是诧异万分,道:“人厨子、百草仙竟会到襄来?那黑⾐尼姑多半便是杀人不眨眼的绝户手圣因师太,那文士的折扇上画着一个无常鬼,嗯,难道是转轮王张一氓?”他一面说,⻩蓉一面点头。朱子柳却连连‮头摇‬,说道:“此事决计不会,想郭二姑娘能有多大年纪,除了最近一次,素来⾜不出襄方圆数十里之地,怎能结识这些三山五岳的怪人?再说,嵩山少林寺的无⾊禅师,听说他近年来面壁修为,武林中的⾼人专程上山,想见他一面都不可得,怎能到襄来给小女孩祝寿?嗯,定是小姑娘串通了一些好事之徒,故意虚张声势,来跟姊姊闹着玩的。”

  ⻩蓉沉昑道:“但圣因师太、张一氓这些人的名头,我们平时绝少提及,襄儿未必会知道,要捏造也造不出来。”朱子柳道:“这么说来,那是真的了。咱们过去见见,以礼想会。他们既是二姑娘的朋友,到襄来绝无恶意。”⻩蓉道:“我也这么想,只是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这些人行事忽琊忽正,喜怒不测。咱们虽然不惧,可是上了也够人头痛的,眼前大敌庒境,实在不能再分心去对付这些怪人…”

  突然窗外一人哈哈大笑,说道:“郭夫人请了,一⼲怪人前来襄,只为祝寿,别无歹意,何必头痛?”说到那“别无歹意,何必头痛”八个字,声音已在数丈之外。⻩蓉、朱子柳、郭芙一齐抢到窗边,但见墙头黑影一闪,⾝法快捷无伦,倏忽隐没。郭芙纵⾝追,⻩蓉一把拉住,道:“别累举妄动,追不上啦!”一抬头,只见天井中公孙树树⼲上揷着一把张开的⽩纸扇。

  那纸扇离地四丈有余,郭芙自忖不能一跃而上,叫道:“妈!”⻩蓉点了点头,轻轻纵起,左手在树⼲上略按,借势上翻,右手又在一横枝上一按,⾝子已在四丈⾼处,‮子套‬纸扇,落下地来。

  三人回到內堂,就灯下看时,见纸扇一面画着个伸出⾆头的⽩无常,笑容可掬,双手抱拳作行礼状,旁边写着十四个大字:“恭祝郭二姑娘长命百岁芳龄永继”⻩蓉翻过扇子,见另一面写着道:“黑⾐尼圣因、百草仙、人厨子、九死生、狗⾁头陀、韩无垢、张一氓拜上郭大侠、郭夫人,专贺令爱芳辰,冒昧不敢过访,恕罪恕罪。”这几行字墨迹未⼲,写得遒劲峭拔。

  朱子柳是书法名家,赞道:“好字,好字!”⻩蓉沉昑道:“咱们瞧瞧襄儿去。”

  朱子柳年纪已长,也不用跟小女孩避甚么嫌疑,当下一齐来至郭襄房中。只见小头和另一名丫鬟正在收拾杯盘残菜。郭襄道:“朱伯伯,妈,姊姊,你们瞧,这是客人送给我的生⽇礼物。”⻩蓉和朱子柳看了千年雪参、双铁罗汉、黑⽟镯,以及绝户手圣因师太、转轮王张一氓等所赠珍异礼物,都是暗暗称奇。郭襄开动机括,让一对铁罗汉对打,大是得意。⻩蓉待那十余招“罗汉拳”打完,柔声道:“襄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妈说了罢。”

  郭襄笑道:“几个新朋友知道我快过生⽇啦,送了些好玩的礼物给我。”⻩蓉问道:“这些人你怎生识得的?”

  郭襄道:“我是今⽇第一天才识得的啊。我独个儿在房里喝酒,那个韩无垢姊姊在窗外说道:‘小妹子,咱们来跟你一起喝酒,好不好?’我说:‘再好也没有了,请进来,请进来!’他们便从窗子里跳了进来,还说到廿四那天,都要来给我祝寿呢。不知他们怎地知道我的生⽇?妈,这几位都识得你和爹爹,是不是?不然怎能送我这许多好东西?”

  ⻩蓉道:“你爹和我都不识得他们。是你甚么古怪朋友代你约的,是不是?”郭襄笑道:“我没甚么古怪朋友啊,除非是姊夫。”郭芙怒道:“胡说!你姊夫怎地古怪了?”郭襄伸伸⾆头,笑道:“他娶了你,不古怪也古怪了。”郭芙伸手便要打。郭襄格格一笑,躲了开去。

  ⻩蓉道:“两姊妹别闹。襄儿,我问你,转轮王,百草仙他们,可说到咱们的英雄大宴没有?”郭襄道:“没有啊,但那个老头儿九死生和百草仙,都说很佩服爹爹。”再问几句,见郭襄确没隐瞒甚么,说道:“好啦!快去睡罢。”与朱子柳、郭芙转⾝出房。

  郭襄追到门口,说道:“妈,这枝千年雪参只怕当真很有点好处,你吃一半,爹爹吃一半。”⻩蓉道:“那是百草仙送给你的生⽇礼物啊!”郭襄道:“我生下来便生了,甚么功劳都没有,你可辛苦了。”⻩蓉心想倒不可负了女儿这份孝心,于是接了雪参,回想郭襄诞生之⽇的惊险苦难,不噤喟然。

  当⽇英雄大宴尽而散。郭靖回到房中,与子说起会上群英齐心协力、敌忾同仇,言语中甚是‮奋兴‬。⻩蓉随即说起圣因师太、百草仙等七人与郭襄夜宴等情。郭襄一怔,道:“竟有这般事?”看那千年雪参时,果是一件生平仅见的珍物。⻩蓉笑道:“咱们这位宝贝小姑娘的面子,倒似比爹娘还大呢。”郭靖不语,低头想着圣因师太、转轮王、韩无垢等人的生平行事。

  ⻩蓉道:“靖哥哥,丐帮推选帮主之事,不如提早几⽇办妥,否则迟到襄儿生⽇,倘若百草仙等人真的到来,襄城中龙蛇混杂,或有他变。”郭靖道:“我却另有一个主意,咱们索在三月廿四推选帮主,大大的热闹一场。要是无⾊禅师、聋哑头陀等人驾临,咱们晓以大义,请这伙朋友同抗外敌,岂不是好?”

  ⻩蓉皱眉道:“我只怕他们只是借祝寿为名,却是存心来捣一场。你想他们能和襄儿这小孩子有甚么情,怎会当真巴巴来祝寿?自来树大招风,人怕出名,只怕天下武学之士,倒有一半不愿你做这武林盟主呢。”

  郭靖站起⾝来,哈哈一笑,说道:“蓉儿,咱们行事但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心。为抗蒙古,帮手越多越好。这武林盟主嘛,是谁当都一样。再说,琊不能胜正,这⼲人若是真有歹意,咱们便跟他们周旋一场,你的打狗法和我的降龙十八掌倒有多年没动了呢,也未必就不管事了。”

  ⻩蓉见他意兴发,豪气不减当年,笑道:“好,咱们便照主帅之意。你把这枝雪参服了罢,我瞧总能抵上三五年的功力。”郭靖道:“不!你连生了三个孩子,內力不免受损,正该滋补一下才是。”

  他俩夫恩爱,当真数十年如一⽇,推让了半⽇,最后郭靖说道:“来⽇龙争虎斗,定有好朋友受到损伤,这雪参乃救命之物,咱们还是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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