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雁行十二倦

　　“你们这些杀不尽的魔外道，有本事就放本姑娘出来，光明正大地比试一下！以多欺少，算什么本事？”

　　在黄山就地歇息一宿，清早起来，就听得外面厉声叫骂不绝于耳，青衣少年喝下一口粥，皱眉道：“外头是谁，这么吵？”“禀告少主，就是前几在临安抓回来的女子。”周围属下垂手而立，听得主人询问，连忙低声回答，“如果少主嫌吵，属下这就去堵她的嘴。”

　　“哦，是严累那老头儿的孙女？好泼辣嘛。”想起是谁，魔宫少主微微冷笑起来。本来只是去临安完成大哥的嘱托，然后带人马北上黄山，不料机缘巧合，埋伏在孤山附近的手下竟意外抓获了这条大鱼。

　　“嫌我们抓她时以多欺少？”魔宫少主把碗里的粥喝了一半，放下去，吩咐下属，“放她出来，我和她比剑，让她心服口服。”

　　“是，少主。”属下领命退出，到了门边，碰上另一位从外面奔入的弟子：“禀告少主，中原江湖盟已开始飞鸽传书，调集各派人手汇集鼎剑阁，不就要对我宫反击！据说十大门派已经尽遣座下精英，号称中原第一剑客的秣陵公子沈洵也已赶往鼎剑阁。”

　　“沈洵定然会手。”魔宫年轻的少主瞳子里颜色竟接近诡异的深碧，“不过，他是一个人赶往鼎剑阁的么？”“不是。好像身边还有一个蒙面女子随行。”属下回禀。

　　魔宫少主眼睛里闪过雪亮的光，嘴角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哦…想不到啊，居然连谢鸿影都被惊动出山了。有意思，真有意思了。”他拂袖而起，吩咐，“立刻找人来，替我修书一封，送往鼎剑阁严累盟主座下！”

　　黄山南麓，松风如涛。

　　严灵儿浑身颤抖，伏在石上说不出话来，身侧横七竖八散着一地断剑。

　　“要不要再换一把剑？”高大巨石上，青衣少年脸色冷峭，手中长剑尚未出鞘，俯视着因为力竭而不住息的少女，“跟我比试，却连剑都拔不出来，岂不是丢了你严家的脸？”

　　紫衣少女气急，挣扎着站起，抬手就够上兵器架上悬的长剑。方才拿到手里拔出一半，只见巨石上青衣少年一掠而下，身形诡异不可方物，转瞬已近咫尺。

　　严灵儿退了一步，横剑格挡，手却是丝毫不缓地出那把剑。然而，只听轻轻一声响，她手中的长剑又一次断在了剑鞘里。

　　“哈哈哈哈…”魔宫少主扬声大笑，仿佛看着爪下逗的猎物。沿路上，是几前被他灭门的黄山剑派弟子的尸体，地血污狼藉，“怎么样？没话可说了吧？你们这些中原正派算是什么东西！”“少主天下无敌，横扫中原武林！”旁边观战的魔宫弟子齐齐伏地，大声祝颂。

　　一向娇生惯养的严灵儿，虽然娇纵、却有宁折不弯的脾气，不愿再被如此捉弄羞辱，把心一横，手中断剑便往心口了下去。

　　不料盟主千金有这样的烈，魔宫少主倒是一怔，来不及阻拦，手中清光一闪，他终于出剑——只是一掠，那剑身便齐齐贴着剑柄被切断，严灵儿倒是手快，光秃秃的剑柄一下子就摁到了心口上。

　　“你可死不得。”耳边传来异的轻笑，魔宫少主掠到，一指将她点倒，手指抬起她的下颚。严灵儿在慌乱间发觉这个少年的眼睛居然是深碧的，“你还大有用处呢，严家大小姐。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可舍不得你死掉。”“放开我！”她愤怒地挣扎，然而言语轻薄的少年却已经放开她，将她推向旁边的下属：“把她带回去好好看着！”

　　“是！”左右垂手听命。

　　“丫头，如果你再吵吵闹闹，我就割了你舌头！”魔宫少主看了严灵儿一眼，眼神冰冷而残酷，让她不自地打了个寒颤。

　　“左护法，随便派人打扫一下吧。这山太脏，我的鞋都污了。”在左右将严灵儿带下之后，魔宫少主飞身掠起，重新停在绝壁那一块大石上，俯视着黄山剑派弟子的累累尸体，皱眉，“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上几天呢。”“是！”左右护法不敢违抗少宫主的命令，立刻着手安排。所有人都退下后，他终于吐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剑随手掷出，铮的一声没入身侧岩壁。所有的喧闹远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夕阳在天际慢慢沉沦，天地间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有一队南飞的大雁掠过天空。风吹起少年的鬓发，忽然间，有种很温柔的感觉翻涌而起——就仿佛十数年前，有一只手这样抚过他的头发。“小玠，小玠…”松风云涛中，那个声音亲切地响了起来，“你才不笨——将来你会是最厉害的！”

　　小谢姐姐，你等着看吧，看我怎样将中原那些高手一个个挑落马下，最后连你的沈洵，也会死在我这把英雄剑下！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姐姐当年的眼光，真的是好得很呢。青衣少年微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在他清秀苍白的脸上，仿佛水面波光一掠而过。他伸手在岩壁的树丛上摘了一片叶子，在巨石上躺了下来，将树叶撕成薄片卷起，凑到边轻轻吹了起来。

　　魔宫少主的书简和沈、谢二人几乎同时到达鼎剑阁。

　　“沈大侠、谢姑娘，你们在临安可看见灵儿？”接到传报，严老盟主等不及两人入内，奔出门来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见过。”沈洵简短回答了一句，不想多谈。但谢鸿影心细，看到老盟主脸色，已知别有隐衷，一拉沈洵，转头对老人行了一礼，问：“怎么，伯父，灵儿还没回鼎剑阁？”

　　“糟了，那么她是真的落到魔宫手里去了！”老人的脸色瞬间苍白。“什么？”沈洵谢鸿影齐齐口惊问，不约而同地看向老人手中的书简。

　　“你们看看。”严老盟主神色颓败，将刚收到的信递交给两人，“尚未开战就如此，可如何是好啊…幸亏你们两位都来了，谢姑娘肯重出江湖，真是武林之幸。”

　　沈洵没时间客套，匆匆拆开信，谢鸿影眼睛一瞄起首几个字，脸色就变了：“西域大光明宫少主方之玠致鼎剑阁主严累座下。”

　　“少主？”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谢鸿影有些微颤抖。难以再看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她的眼前闪过那个雨中抱着英雄剑的青衣少年的影子——小玠…以前那个羞涩腼腆的小玠，居然是如今带领魔宫，横扫中原武林的少主？

　　“你认为如何？”在她一出神的时候，沈洵已经扫视了全文，神色沉重，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谢鸿影，“你去不去？”“什么去不去？”谢鸿影怔了一下，劈手拿过信笺看了，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口低呼，“要我拿红颜剑五内到黄山去换灵儿？”

　　“聪明。”沈洵冷笑，念转如电，“知道以灵儿这样的人质，要江湖盟投降魔宫那无疑是痴人说梦，但是换红颜剑这种条件，只怕还是可以考虑的…”

　　“目下各派人马都在途中，等人到齐了一些再商量吧！”虽然是经历过大风大的人，但是最钟爱的孙女儿被掳，严老盟主也有些失了主意，踟躇半天才吐出了这句话。

　　“不行，人家时间算得很准——限定了五天。如今信送到已经过了一天，除非即刻做出决定，不然无论如何都来不及。”沈洵看着信笺上那寥寥几行字，“真有几分聪明…算准了在我们刚到鼎剑阁、各方人马还在途中时送了信来。”他转过头去，看着谢鸿影，眼神却是复杂的：“你认为如何？”

　　手指下意识握紧手中的红颜剑，谢鸿影抬头看了多年的好友一眼：“红颜剑虽然宝贵，终是身外之物，我也不怕身入险地去把灵儿带回来，但是…”“但是什么？”沈洵问，眉间神色复杂，“但是对方是方之珉的弟弟，你为难？”

　　谢鸿影缓缓摇头，看着沈洵，却是叹出了一口气：“但是，如果红颜剑也落到了方之玠手里，你怎么办？方之玠以杀你为第一要务，英雄剑又在他手里，你手上哪有可以和他抗衡的利器？我本来…本来打算让你用红颜剑和他决战的。”

　　“小谢。”大约没有料到她会为自己谋算得如此长远，沈洵看着她，唤了一声，但又不知说什么好，顿了顿，笑了，“看你说的，我那么没志气？红颜剑是男人用的剑么？给我我也不用。别顾我，你自己决定如何？”

　　“人命关天，无论如何我先去黄山。”面纱下，谢鸿影眼神变幻，当即做出了决定，竟是连鼎剑阁大门都不入，再度翻身上马，“灵儿才十八岁，决不能就这样出事——沈洵，黄山快马往返不过三四，若我五天后还不回，你就做好最坏的打算。”

　　“好。”替她拉着马头，看她在鞍上坐稳，沈洵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就放开了手，“这边有严老盟主和我在，不必担心。快去快回。”

　　“回来，我请你到湛碧楼喝酒。”拉转马头，谢鸿影只说了一句话，眼睛掠过知的脸，微微一笑，然后对着严老盟主一抱拳，便带着红颜剑绝尘而去。

　　沈洵站在鼎剑阁门口，看着那一袭白衣在风尘中扬起。小谢，小谢，千万珍重。

　　已经是第三次看着夕阳落下山去。坐在绝壁上，卷了叶子在边曼声吹着，青衣少年眼里有异冷酷的光芒。耳边是少女倔强的怒骂，口口声声的魔外道，也难以起他心头的半分怒气。已经到了最后一天了，从午时起，他就命人将严灵儿绑了押出来，站到舍身崖边上，等得太阳一落山，就要把这个盟主千金推下去摔个粉身碎骨——大光明宫说过的话，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区区一条人命，并不在他心上，然而魔宫少主的神情却是紧张的。从午时开始，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那条上山的石径。但是，一直空无一人。她…到底来不来呢？

　　“少主，时间到了。”夕阳的最后一丝光亮也隐到山峦背后，如血的余晖中，他听到巨石下的左护法火翼禀告，手忽然一震，眼神迅速冷了下去，将手中的叶子远远掷出，冷冷道：“杀了。”“是！”火翼领命，宫中弟子拉扯着那位紫衣少女往舍身崖上走去。

　　“别拉我！我自己会走！”严灵儿脖子一扬，勉力支持着不致示弱。“我自己走！”“小丫头，怪你爷爷去吧，他好像根本没把你当一回事儿。”魔宫少主在巨石上俯视着紫衣女孩，年轻的脸上却毫无表情，挥挥手，“去吧。”

　　少主两个字落地之时，严灵儿被身后的魔宫弟子一推，尖叫了一声，猛地一个踉跄，从崖上落了下去。

　　“住手！住手！”崖下，陡然有人厉声惊呼，“红颜剑送来了！住手！”一袭素衣匆匆从马背上翻落，狂奔后骏马力、瘫倒于地。足尖点着石径，脸罩轻纱的素衣女子闪电般向山顶掠过来，但无论如何都已来不及阻拦那个从崖上坠落的紫衣少女。

　　“小谢姐姐！”口低呼了一句，少年脸上有说不出的复杂神色掠过。他霍然站起，闪电般扑出崖外，如青鸟般掠下，引得石下弟子们一阵惊呼。面的天风吹得他脸上肌肤似要裂开，飞速的下坠中，恍如时空都已不存，眼前那一袭下坠的紫衣终于慢慢变大、变大。他深一口气，左手猛然探出，抓住了严灵儿足踝。内息转，一声低喝，拉着下落的少女凌空翻身。“叮！”右手的英雄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深深刺入身边石壁。便是那一瞬间的借力让他得以息，少年眸中碧大盛，英雄剑入石如削腐土，足尖连点绝壁，已经带着严灵儿飞纵而上。

　　“少主！”看到青衣少年拉着被缚住双手的严灵儿回到舍身崖，还在震惊中的魔宫弟子纷纷拜倒。左护法火翼和右护法冰鳞面色青白不定，了上去，忍不住埋怨道：“少主，太冒险了！吓了属下一跳啊，万一有什么事，属下如何回去向宫主代？”“没事。”魔宫少主微微一笑，说话也有了疲倦之意，摆摆手让属下退下。

　　转过身，看到素衣女子已经急奔上了山顶，显然也被方才惊险至极的一幕镇住。面纱后的眼睛定定看着自己，魔宫少主嘴角泛起一抹奇怪的笑意：“谢姑娘，你差点就来晚了，红颜剑呢？”

　　“我把红颜剑给你，你会守信放了严姑娘么？”因为疾奔，谢鸿影的气息急促——小玠！记忆中那个已经快要模糊了的孩子，如今居然是这个样子？

　　魔宫少主挥了挥手，拍了拍昏中少女的脸颊。严灵儿蒙眬睁开眼，看见的却是一对深碧的眸子，视线慢慢清晰之后，认出了魔宫少主的脸，她口惊叫起来，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真没用，居然吓晕了…”少年眼里有异的笑，微微撇嘴道。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站直了身子，大骂：“要杀就杀，谁怕！杀我一百次，本姑娘也不会求饶的！”“啧啧…真是倔丫头。”看到这个娇怯怯的女孩居然如此硬朗，魔宫少主倒是有些吃惊。手指一并，严灵儿手上的绳子齐齐断裂，他将她向着谢鸿影那边推了过去，“谁耐烦杀你一百次？回家去吧，丫头！”

　　严灵儿此刻才看见谢鸿影，不觉愣了一下。多年来，她对于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女子心怀妒忌，前更是大大闹了一番，却不料此刻谢鸿影竟肯为她孤身犯险。

　　“给你！”一手揽过踉跄而来的严灵儿，谢鸿影也不迟疑，手一扬，便将万分爱惜的红颜剑抛了出去——名剑当空，在夕照中闪出一道亮丽的绯红。

　　魔宫少主微微一笑，只是将英雄剑往半空一招，“唰”的一声，仿佛有无形的磁力吸引，红颜剑自动跃向他手，和英雄剑合二为一。

　　少年低头，将两把剑齐齐出，看着上面相似的深痕，眼神复杂。多少年了…多少年了，这两把绝世神兵才能再度聚首！

　　“我可以带严姑娘走了吧？”看到重新合一的两把剑，心底的记忆似乎被触动，谢鸿影眼里有苦涩的意味，不想再看，拉起严灵儿转头走，“告辞了，魔宫少主！”

　　“慢着。”在两位女子刚刚转身的瞬间，方之玠的嘴里冷冷吐出了两个字。绝顶之上，刀剑铮然出鞘，如林般阻拦在面前。谢鸿影蓦然回头：“你想反悔？”“我说过你如果将红颜剑送到，我就放了严灵儿！”方之玠眼里一冷，看着谢鸿影，有些诡异地微微笑了起来，“但是，我可没说会让你走…小谢姐姐。”最后那句称呼，是极轻极轻地吐出来的，宛如低语。

　　谢鸿影看到黄山上下魔宫的人马，心知目下谈什么都是多余，当即将严灵儿往路上一推，决然道：“好，那么你们先放了她！”“没问题。”魔宫少主轻轻击掌，“好好地把严姑娘送下山去，备好马匹银两，让她回鼎剑阁！”“是！”有手下上前，将严灵儿带了下去。

　　“谢…谢姐姐！”仿佛不知该如何称呼，迟疑了一下，急切间这句话还是从紫衣少女嘴里吐出。严灵儿极力挣扎着，想出魔宫子弟的掌握，“那你怎么办？你怎么办！我不走，我留下来！该死的，你们放了谢姐姐！”

　　严灵儿被拖着走下山去，脚跟上磨出了血，却不停地挣扎。然而，毫无用处。她从来没有这样感觉到自己的无能，眼睁睁看着谢鸿影孑然的身影慢慢没入绝顶上魔宫如林的刀剑中，再也看不见。“回去和沈洵说，就当我死了，不要再顾我！他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做。”在被拖下山的时候，严灵儿蓦然听见谢鸿影的声音穿过人墙，淡然飘散在空气中。

　　“小谢姐姐。”局势再度安定下来，方之玠低头看看剑，又抬头看看站在眼前的素衣女子，忽然间嘴角有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小谢姐姐，脸上的伤，还痛么？”

　　凝神看着严灵儿下山，待得官道上一骑黄尘远去，知道魔宫如约放了人，谢鸿影心才放下一半。她将目光从山下收回，转头却上了少年那样奇怪的眼神，不自一愣。

　　那是奇异的深碧瞳孔，并非天生的、隐隐透出诡异。但让她一瞬间震惊的，却是这个二十岁少年此刻的神色——依稀间，仿佛有什么眼神从已经模糊的记忆中浮出水面，隔了十年的时空看过来。

　　“小谢姐姐。”记忆中，那个十岁的孩子端着一盏茶跑出来，仰头看着她。那样羞涩、孤独、热切而仰慕的眼光…忽然间，一切就清晰起来了。

　　“小谢姐姐，这次你不要再想走了。”魔宫少主微微笑了起来，眼神欢喜而热切，仿佛一个孤独已久的孩子陡然得到了梦想中的珍宝。他缓缓地将手中长剑的剑鞘褪去，抬眼看着谢鸿影，轻轻道：“如果你要走，除非彻底打败我，然后才能去找那个沈洵…如果沈洵还能活到那个时候。”谢鸿影不自地退了一步，忽然间出手如电，铮然拔出了身边一位魔宫弟子的佩剑，看着眼前的少年，冷冷道：“要困住我？先问问我手里的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