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前辈高人
这个人是个陌生人。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看过他,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他这样的人。
他看来很英俊,很⼲净,本来应该是个到处受欢迎的人,而且他很年轻,肤皮密而有光,⾝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肌⾁。
他⾝上并没有带任何令人觉得可怕的凶器,但他却实在是个可怕的人。他的沉默就很可怕;不说话并不能算是绝对沉默,可怕的是那种绝对的沉静。
坐在这里已有很久,他非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这本是件很难受的事。但他的样子却又是很轻松,很自然,就好像时常都像这样动也不动地坐着。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他却连碰也没有碰过。好像这酒并不是叫来喝的,而是叫来看的。每当他看到这壶酒时,他那冷漠的眼睛里就显出一丝温暖之⾊。
难道这壶酒能令他想起一个他时常都在怀念着的朋友?
他⾝上穿的是件很普通的耝布服衣,洗得很⼲净,和服衣同⾊的腰带上,随随便便的揷着根短棍。
短棍也并不可怕,最可怕的还是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很亮,有很多人的眼睛都很亮,但他的眼睛却亮得特别,亮得就好像一直能照到你內心最黑暗的地方。
无论谁被这双眼睛看一眼,都会觉得自己所有秘密都己被他看出来了。这种感觉实在不好受。
现在他又叫了一碗面。他已开始吃面,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就好像这碗面是他平生所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又好像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后一碗面。
他拿着筷子的手,⼲燥而稳定,手指很长,指甲却剪得很短。就在他吃面的时候,傅红雪走了进来。
傅红雪一走进来,就看到了这个陌生人。但他忽然发现这陌生人的眼睛已经看着他,就好像早已知道非有这么样一个人走进来似的。
被这双眼睛看着时,傅红雪心里居然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就好像在黑夜中走进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发现有条狼在等着你一样。
他慢慢地走进来,故意不再去看这陌生人,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他已准备拔刀。
这陌生人就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他本来随时都可以一刀割断他的咽喉。他一向知道他的刀有多炔,他一向有把握,但这次他却突然变得没有把握了。
这陌生人虽然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但却好像一个武林⾼手,已摆出了最严密的防守势姿,全⾝上下连一点破绽都没有。
这也是傅红雪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事。
他走得更慢,左脚先慢慢地走出一步,右腿再慢慢地跟着拖过去,他在等机会。
这陌生人还在看着他,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仿佛还不知道他要谁坐。
这陌生人就用手里的竹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又说了句:请坐。傅红雪迟疑着,竟真的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陌生人道:从来不喝?
傅红雪道:现在不喝。
陌生人嘴角忽然泛出种很奇异的笑意,缓缓道:十年了…傅红雪只有听着,他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
陌生人已慢慢地接着道:十年来,已没有人想杀死我。傅红雪的心一跳,陌生人凝视着,淡淡道:但你现在却是来杀我的!傅红雪的心又一跳,他实在不懂,这陌生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来意。
陌生人还在注视他,道:是不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又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傅红雪道:不会说谎,但却会杀人。
陌生人道:你杀过很多人?
傅红雪道:不少。
陌生人的瞳孔似在收缩,缓缓道:你觉得杀人很有趣?傅红雪道:我杀人并不是为了觉得有趣。
陌生人道:是为了什么?
傅红雪道:我不必告诉你。
陌生人目中又泛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叹息着道:不错,每个人杀人都有他自己的理由,的确不必告诉别人。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你怎知我要来杀你?
陌生人道:你有杀气。
傅红雪道:你看得出?
陌生人道:杀气是看不出来的,但却有种人能感觉得到。傅红雪道:你就是这种人?
陌生人道:我就是的。
他目光似又到了远方,接着道:就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现在我还活着。傅红雪道:现在你的确还活着。
陌生人道:你认为你一定可以杀死我?
傅红雪道:世上没有杀不死的人。
陌生人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没有把握,就不会来。
陌生人又笑了。他的笑神秘而奇特,就像是在严寒中忽然吹来一阵神秘的舂风,溶化了冰雪。
他微笑着道:我喜欢你这个人。
傅红雪道:但我还是要杀你。
陌生人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没有原因。
陌生人道:没有原因也杀人?
傅红雪目中忽然露出痛苦之⾊,道:就算有原因,也不能告诉你。陌生人道:你是不是非杀我不可?
傅红雪道:是。
陌生人叹了口气道:可惜。
倚红雪道:可惜?
陌生人道:我已有多年未杀人。
傅红雪道:哦?
陌生人道:那只因为我有个原则,你若不想杀我,我也绝不杀你。傅红雪道:我若定要杀你呢?
陌生人道:你就得死。
傅红雪道:死的也许是你。
陌生人道:也许是…
直到这里,他才看了看傅红雪手里握着的刀,道:看来你的刀一定很快?傅红雪道:够快的。
陌生人道:很好。
他忽然又开始吃面了,吃得很慢,嚼得很仔细。
他一只手拿着筷子,一只手扶着碗,看来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刀锋就会从他的头顶上直劈下去。
他根本没有招架还手的余地。
但傅红雪的刀还在鞘里,刀鞘在落曰余晖中看起来更黑,手却更苍白。
他没有拔刀,因为在这陌生人面前,他竟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一刀该从哪里劈下去。
这陌生人面前,就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在阻着似的。
陌生人已不再看他,缓缓道:杀人并不是件有趣的事,被杀更无趣。傅红雪没有回答,因为这陌生人并不像是在对他说话。
陌生人慢慢地接着道:我一向不喜欢没有原因就想杀人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年轻人不该养成这种习惯的。傅红雪道:我也不是来听你教训的。
陌生人淡淡道:刀在你手里,你随时都可以子套来。他慢慢地吃着最后的几根面,态度还是很轻松,很自然。
但傅红雪全⾝每一根肌⾁、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他知道现在已到了非拔刀不可的时候,这一刀若子套来,他们两个人之间就必要有一个人倒下去!
店酒里忽然变成空的。
所有的人都已悄悄地溜了出去,连点灯的人都没有了。
落曰的余晖,淡淡的从窗外照进来,好凄凉的落曰。
傅红雪好像还是坐在那里没动,但他的⾝子已悬空;他已将全⾝每一分力量,全部聚在他右臂上。漆黑的刀柄,距离他苍白的手才三寸。
陌生人的棍子却还是揷在腰带上根普通的棍子。
用白杨木削成的。
傅红雪突然拔刀!
没有刀光。刀根本没有子套来;就在他拔刀的时候,门外面忽然飞入了一个人,他⾝子一闪,这个人就跌在他⾝旁。
一个很⾼大的人,赤着上⾝,却穿着条绣着红花的黑缎裤子。
他脚上的粉底宮靴已掉了一只。
金疯子!
这个又疯又怪的独行盗,现在竞像是一堆泥似的倒在地上,満脸都是痛苦之⾊,⾝子也缩成了一团,连爬都爬不起来。
他怎么会忽然也来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傅红雪的刀怎么还能拔得出来?
陌生人已吃光了最后一根面,已放下筷子,这突然的变化,竟没有使他脸上露出一丝吃惊之⾊。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现在正看着门外。
门外又有个人走进来。
叶开!又是那阴魂不散的叶开。
陌生人看着叶开,冷漠的眼睛里,居然又露出一丝温暖之⾊。
叶开看着他的时候,神情却很恭谨。
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恭敬过。
陌生人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是的。
陌主人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开道:是个很容易上当的人。
陌生人道:是不是随便杀人的人?
叶开道,绝不是。
陌生人道:他有理由要杀我?
叶开道:有。
陌生人道:是不是有个很好的理由?
叶开道:不是,但却是个值得原谅的理由。陌生人道:好,这就够了。
他忽然站起来,向叶开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喜欢请客,今天我让你请一次。叶开也笑了,道:谢谢你。
陌生人已走了出去。
傅红雪忽然大喝:等一等。
陌生人没有等,他走得并不快,脚步也不大,但忽然间就已到了门外。丁灵琳就站在门外。
她看着这陌生人从她面前走过去,忽然道:这铃铛送给你。说到第二个字的时候,她手腕金圈上的三枚铃铛已飞了出去。
铃铛本来是会响的。但她的铃铛射出后,反而不响了,因为铃铛的速度太急。三枚铃铛直打这陌生人的背。
陌生人没有回头,没有闪避,居然也没有反手来接。他还是继续向前走,走得还是好像并不太快。奇怪的是,这三枚比陌生人去得更急的铃铛,竟偏偏总是打不到他的背上,总是距离他的背还有四五寸。
忽然间,他已走出了好几丈。
不响的铃铛渐渐又叮铃铃的响了起来,然后就一个个掉了下去,只见铃铛在地上闪着金光,陌生人却已不见了。
丁灵琳怔住。连傅红雪都已怔住。
叶开却在微笑,这笑容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崇敬和羡慕。
丁灵琳忽然跑过来,拉住他的手,道,那个人究竟是人是鬼?叶开道:你看呢?
丁灵琳道:我看不出。
叶开道:怎么会看不出?
丁灵琳道:世上本不会有那样的人,但也不会有那样的鬼。叶开笑了。
傅红雪忽然道:他是你的朋友?
叶开道:我希望是的,只要他将我当作朋友,叫我⼲什么我都愿意。傅红雪道:你知道我要杀他?
叶开道:刚知道。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立刻赶来了?
叶开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他的?
傅红雪冷笑。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的刀很炔,我看过,但是在他面前,你的刀还没有子套鞘,他的短棍已洞穿了你的咽喉。傅红雪不停地冷笑。
叶开道:我知道你不信,因为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呢!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纵不是这世上出手最快的人,也只有一人比他快。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能比他快的人绝不是你。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脸上又露出那种发自內心的崇敬之⾊,慢慢他说出了四个字:小李飞刀!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就像有种无法形容的魔力,足以令人热血奔腾,呼昅停顿。
过了很久,傅红雪才长长地吐出口气,道:难道他就是那个阿飞?叶开道:世上只有这样一个阿飞,以前绝没有,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傅红雪握刀的手又握得紧紧的,道:我知道他一向用剑。叶开道:现在他已不必用剑,那短棍在他手里,就已经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剑。傅红雪的脸⾊更苍白,一字字道:所以你是来救我的?叶开道:我没有这样说。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地上这个人是谁?傅红雪道:他说他叫金疯子。
叶开道:他不是,世上根本没有金疯子这么样一个人。傅红雪道:他是谁?
叶开道:他叫小达子。
傅红雪道:小达子?
叶开道:你没有听说过小达子?
他笑了笑,接着又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你从来没有到过京城,到过京城的人都知道,当世的名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小达子。傅红雪道:名伶?他难道是个唱戏的?
叶开笑了笑,道:他也是个天才,无论演什么就像什么。傅红雪又怔住。
叶开道:这次他演的是个一诺千金、而且消息灵通的江湖豪杰,他显然演得很出⾊。傅红雪不能不承认,这出戏的本⾝就很出⾊。
叶开道:这出戏叫'双圈套',是易大经的珍蔵秘本。傅红雪动容道:易大经?
叶开点点头,俯下⾝,从金疯子⾝上拿出了一个小本子。
用⽑边纸订成的小本子,密密⿇⿇的写了很多小字:三更后,叫人用棺材抬你来,我说:'酒没有人喝了,这句话时,你就从棺材里跳出来,大笑着说:'没有人喝才怪。'然后…只看了这一段,傅红雪苍白的脸已因愧羞愤怒而发红。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果然是特别演给他看的一出戏,果然是别人早已编好了的!
从看到赵大方在树林中痛哭时开始,他就已一步步走入了圈套。
最后的终点就是一条短棍;一条足能穿透世上任何人咽喉的短棍!
金疯子还躺在地上呻昑着,声音更痛苦。
也不知是谁掌起了灯,他的脸光在灯光下看来竞是死灰⾊的。
他的眼角和嘴角不停地菗搐,整个一张脸都已扭曲变形。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道:你说的易大经,是不是'铁手君子'?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君子。叶开道:世上的伪君子本来就很多。
傅红雪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开道:他要杀你!
傅红雪当然知道,他根本就不必问的。
叶开道:但他也知道你的刀多么快,世上的确很少有人能比你的刀更快。傅红雪又不噤想起了那陌生人,那又奇异、又可敬的陌生人,那种轻松而又镇定的态度。
就凭这一点,已绝不是任何人能比得上的。
难道他的短棍真能在我的刀还未出鞘,就洞穿我的咽喉?傅红雪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几乎忍不住要去追上那陌生人,比一比究竟是谁的出手快。
他绝不服输。
只可惜他也知道,那陌生人若要走的时候,世上就没有任何人能拦阻,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追得上。
这事实他想不承认也不行。
他握刀的手在抖。
叶开看着他的手,叹息着道:你现在也许还不相信他的出手比你快,可是…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相不相信都是我的事,我的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叶开苦笑。
傅红雪道,所以这件事你根本不必管的。
叶开只能苦笑。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一直偷偷地跟着我?叶开道:我没有。
傅红雪道:你若没有跟着我,怎么会知道这样一件事?叶开道:因为我在市上看见了易大经。
傅红雪道:很多人都看见了他。
叶开道:但却只有我知道他是易大经,易大经本不该在这里的,更不该打扮成那种样子,他本是个衣着很考究的人。傅红雪道:那也不关你的事。
叶开道:但我却不能不觉得奇怪。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跟着他?
叶开点点头,道:我已盯了他两天,竞始终没有盯出他的落脚处,因为我不敢盯得太紧,他的行动又狡猾如狐狸。傅红雪道:哼。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他从京城请来了小达子,所以我就改变了方针,开始盯小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