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暗器高手
小院里悄然无声,后面小楼上有灯光亮着。
萧别离已上了楼?
他留在小楼上的时候,能做些什么事?
小楼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还是有个秘密的女人?
叶开总觉得他是个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这时,窗户上忽然出现了人的影子。
三个人。
他们刚站起来,人影就被灯光照上窗户,然后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么会有三个人?另外两个人是谁?
叶开目光闪动着,他实在无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这院子和小楼距离并不远,他束了束衣襟,飞⾝掠过去。
小楼四面都围着栏杆,建筑得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亭阁。
他足尖在栏杆上一点,人已倒挂在檐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户开了一线,从这里看过去,恰巧可以看见屋子中间的一张圆桌。
桌上摆着酒菜。
有两个人正在喝酒。面对着门的一个人,正是萧别离。
还有个人穿着很华丽,华丽得已接近奢侈,握着筷子的手上,还戴着三枚形式很奇怪的戒指。
看来就像是三颗星。
这人赫然竟是个驼子。
屋里的灯光也并不是太亮,酒菜却非常精致。
那衣着华丽的驼子,正用他戴着星形戒指的手,举起了酒杯。
酒杯晶莹透明,是用整个紫水晶雕成的。
萧别离微笑道:酒如何?
驼子道:酒普通,酒杯还不错。
这鸵子看来竟是个比萧别离还懂得享受的人。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你难恃候,所以特地托人从南面捎来真正的波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换到你'普通'两个字。驼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几等,这种本来就是最普通的。萧别离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带些好的来?
驼子道:我本来想带些来的,只可惜临走时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看来他们原来是早已约好的。
叶开觉得更有趣了,因为他已看出这驼子正是金背驼龙丁求。谁能想到金背驼龙丁求竟会躲在这里?而且是已跟萧别离约好的。他为什么要带那些棺材来?
他跟萧别离是不是也有阴谋要对付万马堂?
叶开只希望萧别离问问丁求,他临走时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但萧别离却已改变话题,道:你这次来有没有在路上遇见过特别精彩的女人?丁求道:没有,近来精彩的女人,好像是越来越少了。萧别离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对女人的趣兴已越来越少。丁求道:听说你这里有个女人还不错。
萧别离道:何止不错,简直精采。
丁求道:你为什么不找她来陪我们喝酒?
萧别离道:这两天不行。
丁求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这两天她心里有别人。
丁求道:谁?
萧别离道:能令这种女人动心的男人,当然总有几手。丁求点点头。他一向很少同意别人说的话,但这点却同意。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道:但这人有时却又像是个笨蛋。丁求道:笨蛋?
萧别离淡淡道:他放着又热又暖的被窝不睡,却宁愿躲在外面喝西北风。叶开心里本来觉得很舒服。
无论什么样的男子,听到别人说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几手,心里总是很舒服的。
但后面的这旬话却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刚被一把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小偷。
萧别离已转过头,正微笑着,看着他这面的窗户。
那只戴着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势姿很奇怪。
叶开也笑了,大笑着道:主人里面喝酒,却让客人在外面喝风,这样的主人也有点不像话吧。他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两副杯筷。
刚才窗户上明明出现三个人的影子,现在第三个人呢?
他是谁?是不是云在天?他为什么忽然溜走?
屋子里布置得精致而舒服,每样东西都恰巧摆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萧别离一伸手,就从旁边的枣枝木架上,取了个汉玉圆杯,微笑道:我是个懒人,又是个残废,能不动的时候就不想动。叶开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懒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过得舒服得多。他说的并不是恭维话。
一些精巧而伟大的发明,本就是为了要人们可以过得更懒些,更舒服些。
萧别离道:就凭这句活,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叶开笑道:只可惜这酒是最普通的一种。他举杯向丁求,接着道:上次见到丁先生,多有失礼之处,抱歉抱歉。丁求沉着脸,冷冷道:你并没有失礼,也用不着抱歉。叶开道:只不过我对一个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总是特别尊敬些的。丁求苍白丑陋的脸,也忽然变得比较令人愉快了,道:萧老板刚才只说错了一件事。叶开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对付女人有两手,对付男人也一样。叶开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近来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丁求忍不住笑了。
丑陋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比漂亮的小伙子更有男人气概,就正如丑陋的女人总觉得自己比美女聪明些。
叶开这才将杯里的酒喝下去。
屋里的气氛已轻松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维的话也已说够。接下去应该说什么呢?
叶开慢慢地坐下去,这本来应该是那第三个人的座位。
要怎么样才能查出这人是谁?要怎么才能问出他们的秘密呢?
那不但要问得非常技巧,而且还得问得完全不着痕迹。
叶开正在沉昑着,考虑着,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我。他面上还带着笑容,但眸子里却已全无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为什么要送那些棺材?怎么会和萧老板认得的?在这里跟他商量什么事?叶开也笑了,眸子里也全无笑意。
他现在已发现丁求远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得多。
萧别离只是默默地喝酒。
叶开微笑道:我若问了有没有用。丁求道:没有用。叶开道:所以我也没有问。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却可以告诉你。
叶开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说我全⾝上下每一处都带着暗器,你听说过没有?叶开道:听说过。
丁求道:江湖中的传说,通常实在太不可靠,但这件事却是例外。叶开道:你全⾝上下都带着暗器?
丁求道:不错。
叶开眨眨眼问道:一共有多少种?
丁求道:二十三种。
叶开道:每种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种是有毒的,因为有时我还想留下别人的活口。叶开道:还有人说你同时还可以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来。丁求道:七种。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却还有个人比我更快。
叶开道:谁?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边坐着的萧老板。
萧别离面上一直带着微笑,这时才轻轻叹了一声,道:一个又懒又残废的人,若不练几样暗器,怎么活得下去。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蔵在哪里?
叶开道:铁拐里?
丁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眼力,除了铁拐之外呢?叶开道:别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过还有八种,但他却能在一瞬间将这种暗器全发出来,叶开叹道:江湖中能比两位功夫更⾼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了。丁求淡淡道:只怕已连一个都没有。
叶开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当世两位暗器⾼手之间,当真荣幸得很。丁求道:你的胆子真不小,因为你只要一动,至少就有十六种暗器要同时射向你。他沉下了脸,冷冷又说道:我可以保证,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这种距离中,将这十六种暗器躲开的。叶开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无论我们问你什么,你也最好还是立刻回答出来。叶开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这人本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丁求道:你最好没有。
他忽然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道:你姓叶,叫叶开?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是属虎的?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这地方附近?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但你在襁褓中就已离开这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十四岁以前,你一直住在⻩山上的道观里?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练的本是⻩山剑法,后来在江湖中流浪时,又偷偷学了很多种武功,十六岁的时候,还做过几个月和尚,为的就是要偷学少林的伏虎拳?叶开道:是。
丁求道:后来你又在京城的镖局里混过些时候,欠了一⾝赌债,才不能不离开?叶开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为了一个叫小京北的女人,杀了盖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原?叶开道:是。
丁求道:这几年来,你几乎走遍了大河两岸,到处惹是生非,却也闯出了个不小的名头。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事你们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又何必再来问我。丁求目光灼灼,盯着他,道:现在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叶开道:我若说叶落归根,这里既然是我的老家,我当然也想回来看看我若这么样说,你们信不信?丁求道:不信。
叶开:为什么?
丁求道:因为你天生就是个浪子。
叶开叹道:我若说除了这见鬼的地方外,根本已无处可走呢?你们信不信?丁求道:这么样说听来就比较像话了。
他又展开那张纸,接着道:你赚到的最后一笔钱,是不是从一个老关东那里赢来的一袋金豆子叶开道:是。丁求道:现在这袋金豆子只怕已经是别人的了,对吗?叶开苦笑道:我讨厌豆子,无论是蚕豆、豌豆、扁豆,还是金豆子,都一样讨厌。丁求又抬起头,盯着他,道:没有别人请你到这里来?叶开道:没有。
丁求道:你知道不知道这地方能钱赚的机会并不很多?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么你准备怎么样活下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还未看到这里有人饿死。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别的地方有万两银子可赚,你去不去。叶开道:不去。丁求道:为什么?
叶开答道:因为这地方说不定会有更多的银子可赚。丁求道:哦?
叶开道:我看得出这地方已渐渐开始需要我这种人。丁求道:你是哪种人?
叶开悠然答道:一个武功不错、而且能够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钱要我去替他做事,一定不会失望的。丁求沉昑着,眼睛里渐渐也发出了光,忽然道,你杀人的价钱通常是多少?叶开道:那就得看是杀谁了。
丁求道:最贵的一种呢?
叶开道:三万。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万,事后再付两万。叶开眼睛里出发出了光,道:你要杀谁?傅红雪?丁求冷笑道:他还不值三万。叶开道:谁值?
丁求道:马空群!
萧别离静静地坐着,就好像在听着两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在谈论一件和他完全无关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却是热炽的,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叶开,那只戴着三颗星形戒指的手,又摆出了一种很奇特的手势。
叶开终于长长叹出了口气,苦笑道:要杀马空群的人,原来是你们。丁求目光闪动,道:你想不到?
叶开冷冷道:你们跟他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现在发问的人是我们,不是你。叶开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赚这三万两?
叶开没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他已伸出手来。
二十张崭新的银票,每张一千两。
叶开道:这是两万?
丁求道:是。
叶开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叶开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个人杀不了马空群。
叶开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还需要个帮手。
叶开道:一万给我,一万给我的帮手?
丁求道:不错。
叶开道:这地方谁值得这么多?
丁求道:你应该知道。
叶开眼睛里又发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红雪?丁求默认。
叶开道:你怎知道我能收买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他没有朋友。
丁求道:三万两已足够交个朋友。
叶开道:有人若不卖呢?
丁求道:你至少该去试试。
叶开道:你自己为何不去试试。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赚这三万两,现在退回来还来得及。叶开笑了,站起来就走。
萧别离忽然笑道:为什么不先喝两杯再走?急什么?叶开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微笑道:急着去先花光这一万。萧别离道:银子既已在你手里,又何必心急?叶开道:因为现在我若不花光,以后再花的机会只怕已不多。萧别离看着他掠出窗子,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个聪明人。丁求道:的确是。
萧别离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萧别离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跟他谈交易?丁求也微笑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一个囊空如洗的人,⾝上若是忽然多了一万两银子,连走路都会觉得轻飘飘的。但叶开的脚步反而更沉重,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太疲倦。
翠浓本就是个很容易令男人疲倦了的女人。
现在翠浓屋子里的灯已熄了,想必已睡着。能在她⾝旁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天亮,呼昅着她香甜的发香,轻抚着她滑光的背脊,这诱惑连叶开都无法拒绝。
他轻轻走过去,推开门房门本是虚掩着的,她一定还在等他。
星光从窗外漏进来,她用被蒙住了头,睡得仿佛很甜。
叶开微笑着,轻轻掀起了丝被一角。
突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毒蛇般从被里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近的距离內,几乎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但叶开却像是条被猎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随时随地都没有忘记保持警觉。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断,突然向后弯曲。剑光点着他的胸膛刺过。他的人已倒窜而出,一脚踢向握剑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没有追击,剑光一圈,护住了自己的面目,扑向后面的窗子。
叶开也没有追,却微笑道:云在天,我已认出了你,你走也没有用。这人眼见已将撞开窗户,⾝形突然停顿、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回过头。果然是云在天。
他握着剑的手青筋起凸,目中露出杀机。叶开道:原来你来找的人既不是傅红雪,也不是萧别离。你来找的是翠浓。云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来找她?
叶开道:当然能。
他微笑着,接着道: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来找她这样的女人,本是很正当的事,却不知为什么要瞒着我。云在天目光闪动,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叶开大笑道:吃醋的应该是你,不是我。
云在天沉昑着,忽又问道:她的人呢?
叶开道:这句活本也是我正想问你的。
云在天道:你没有看见她?
叶开道:你没有看见她?
云在天脸变了变道:但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了。叶开皱了皱眉,道:也许她去找别的男人…云在天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从不去找男人,来找她的男人已够多。叶开笑了又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来找她的男人,当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不同。云在天沉下了脸,道:你想她会去找谁?
叶开道: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几个?云在天脸⾊又变了变,突然转⾝冲了出去。
这次叶开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已发现了几样他想知道的事。
他发现翠浓也是个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隐蔵着很多秘密。像她这样的女人,若要做这种职业,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没在这里。
她留在这里,必定也有某种很特别的目的。
但云在天来找她的目的,却显然和别的男人不同,他们两人之间,想必也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叶开忽然发觉这地方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当然也有,现在这所有的秘密,好像都已渐渐到了将要揭穿的时候。
叶开叹了口气,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他脫下靴子,躺进被窝。
然后他就发现了她脫去在被里的內衣。是她脫下来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內衣怎么会留在这被里?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连內衣都来不及穿,莫非她是被人逼着走的?
她为什么没有挣扎呼救?
叶开决定在这里等下去,等她回来。
可是她始终没有再回来。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一个多时辰。
傅红雪还没有睡着。
马芳铃也没有。
萧别离和丁求还在喝酒。在小楼上。
公孙断也在喝酒。在小楼下。
每个人好像在等,等待着某种神秘的消息。
马空群、花満天、乐乐山、沈三娘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也在等?这夜一真长得很。
这夜一中万马堂又死了十八个人!
风砂卷舞,黎明前的这一段时候,荒野上总是特别黑暗,特别寒冷。狂风中传来断续的马蹄声。
七八个人东倒西歪地坐在马上,都已接近烂醉。幸好他们的马还认得回去。这些寂寞的马师们,终年在野马背上颠沛挣扎,腿大上都已被磨出了老茧,除了偶而到镇上来猛醉一场,他们几乎已没有别的乐趣。
也不知是谁在含糊着低语:明天轮不到我当值,今天晚上我该找个骚娘们搂着睡一宵的。谁叫你的腰包不争气,有几个钱又都灌了⻩汤。下次发的,我一定要记着留几个。
我看你还是找条⺟牛凑合凑合算了,反正也没有女人能受得了你。于是大家大笑,他们笑得狂疯而放肆,又有谁能听得出他们笑声中的辛酸血泪。没有钱,没有女人,也没有家。就算忽然在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没有人去为他们流泪。
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生?
一个人突然夹紧马股,用力打马,向前冲去,大声呼啸着。
别的人却在大笑。小黑子好像快疯了。
像翠浓那样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死了也甘心。我宁可要三姨,那娘们倒全⾝都嫰得好像能拧出水来。突然间,一声惨呼。刚冲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惨呼着从马背上栽倒。
倒在一个人脚下。
一个人忽然鬼魅般从黑暗中出现,手里倒提着斩马刀!
热酒立刻变成冷汗。
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这人却笑了:连我是谁你们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两个人终于看清了他,这才松了口气,赔笑道:原来是…他的声音刚发出,斩马刀已迎面劈下。
鲜血在他眼前溅开,在夜⾊中看来就像是黑的。
他⾝子慢慢地栽倒,一双眼睛还在死盯着这个人,眼睛里充満了惊惧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这个人怎会对他下这种毒手!
健马惊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转⾝打马,想逃走,但这人忽然间已鬼魅般追上来。刀光只一闪,立刻又有个人自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为什么?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不能怪我,只怪你为什么要入万马堂!
天地肃杀,火焰在狂风中卷舞,远处的天灯已渐渐黯了。
两个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视着火上架着的钢锅。
锅里的水已沸了,一缕缕热气随风四散。
一个人慢慢地将两块又⼲又硬的马⾁投入锅里,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之意。
我是在江南长大的,小时候总想尝尝马⾁是什么滋味,现在总算尝到了。他咬了咬牙:下辈子若还要我吃马⾁,我***宁可留在十八层地狱里。另一个人没有理他,正将一只手慢慢地伸进自己裤裆里。
手伸出来时,手掌上已満是血迹。
怎么?又磨破了,谁叫你的⾁长得这么嫰?头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还有得你好受的。其实,又有谁真受得了?每天六个时辰不停的奔驰,开始时还好,到第五个时辰,马鞍上已像是布満了尖针。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声诅咒:乐乐山,你这狗娘养的,你***躲到哪里去了,要我们这样子苦苦找你。听说这人是个酒鬼,说不定已从马背上跌断了脖子。旁边的帐篷里,传出了七八个人同时打鼾的声音,锅里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马⾁煮烂了没有?
年纪较长的一人,刚捡起根枯枝,想去动搅锅里的⾁。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有一人一骑急驰而来。
两个人同时抄住了刀柄,霍然长⾝而起,厉声喝问:来自是谁?是我。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年轻人用沾満血的手,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枯枝,举起。
火光照亮了马上人的脸。
两个人立刻同时笑了,赔着笑道: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还没有歇下?我找你们有事。
什么事?
没有回答,马上忽有刀光一闪,一个人的头颅已落地。
年轻人张大了嘴巴,连惊呼声都已被骇得陷在咽喉里。
这人为什么要对他们下这种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帐篷里的鼾声还在继续着。
已经劳累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难被惊醒。
第一个被惊醒的人最吃惊,因为他听见了一种马踏泥浆的声音,也看见了雨点般的鲜血正在从半空中洒下。
他正想惊呼,刀锋已砍在他咽喉上。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半个时辰。
叶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着。
傅红雪从后面的厨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脸。
公孙断已喝得大醉,正踉跄地冲出门,跃上马,急驰而去。
小楼上灯光已熄了。
现在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还睁大了眼睛在床上躺着。
马空群、云在天、花満天、乐乐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鲜血开始溅出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翠浓又在哪里?
马芳铃的手紧紧抓住了被,⾝上还在淌冷汗。
她刚才好像听见远处传来惨厉的呼喊声,如果不是半夜,也许会出去看个究竟。
但现在她已看见了太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屋子里闷得很,她却连窗户都不敢打开。
这是栋立独的屋子,建筑得坚固而宽敞,除了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妈子外,只有她们父女、公孙断、沈三娘住在这里。
也许只因万马堂只信任他们这几个人。
现在小虎子当然已睡得很沉,那个老妈子已半聋半瞎,醒着时也跟睡着差不多。
现在屋子里等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独的本⾝就是种恐惧。
何况还有黑暗,这死一般寂静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复仇人。
马芳铃咬着唇,坐起来。
风吹着新换的窗纸,窗户上突然出现一条人影。
一个长而瘦削的人影,绝不是她父亲,也绝不是公孙断。
马芳铃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僵硬,连肚子都似已僵硬。
墙上挂着一柄剑。
黑影没有动,似乎正在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马芳铃咬着唇,伸出手,轻轻地、慢慢地子套了挂在墙上的剑。
人影开始动了,似乎想撬开窗子。
掌心的冷汗,已湿透了缠在剑柄上的紫绫。
马芳铃強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屋子里很暗,她已做好了准备的动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可是她这一剑还没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见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风中的马蹄声。
窗外的人想已发现有人回来,才被惊走的。
总算已有人回来了。
马芳铃倒在床上,全⾝都似已将虚脫崩溃。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勇气,想推开窗子去看时,马蹄声已到了窗外。
她听见父亲严厉的声音在发令:不许出声,跟我上去!马空群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跟他回来的是谁?
回来的只有一匹马,马空群怎会跟别人合乘一骑的呢?
她正在觉得惊奇,忽然又听到一声女人的轻轻呻昑,然后他们的脚步声就已在楼梯上。马空群怎么会带了个女人回来?
她知道这女人绝不会是三姨,那呻昑听来媚娇而年轻。她刚坐起,又悄悄躺下去。她很体谅她的父亲。男人越紧张时,越需要女人,年纪越大的男人,越需要年轻的女人。三姨毕竟已快老了。马芳铃忽然觉得她很可怜,男人可以随时出去带女人回来,但女人半夜时若不在屋里,却是件不可原谅的事。窗纸仿佛已渐渐发白。方才那个人呢?他当然不会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还躲蔵在这地方某个神秘的角落里,等着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别人的咽喉。第一个对象也许就是我。马芳铃忽然又有种恐惧,幸好这时她父亲已回来,天已快亮了。
她迟疑着,终于握紧了剑,赤着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个人,她坐立都无法安心。
走廊上的灯已熄了,很暗,很静。
她赤着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个人,却又生怕那个人会突然出现。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水的声音。
声音竞是从三姨房里传出来的。
是三姨已回来了?还是那个人蔵在她房里?
马芳铃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随时都可能跳出嗓子来。
她用力咬着牙,轻轻地、慢慢地走过去,突然间,地板吱的一响。
她自己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就发现三姨的房间门开了一线。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门后看着她,是三姨的眼睛。
马芳铃这才长长吐出气,悄悄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