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
草原上有个茶亭。
马师们喜欢把这地方称做安乐窝,事实上这地方却只不过是个草篷而已。
但这是附近唯一能避雨的地方。
暴雨刚作的时候,叶开和马芳铃就已避了进来。
雨,密如珠帘。
辽阔无边的牧场,在雨中看去,简直就像是梦境一样。
马芳铃坐在茶亭中的那条长板凳上,用两只手拍着膝盖,痴痴的看着雨中的草原。她已有很久没有说话。
女人不说话的时候,叶开也从不去要她们开口说话。
他一向认为女人若是少说些话,男人就会变得长命些。
闪电的光,照着马芳铃的脸。
她的脸⾊很不好,显然是睡眠不足,而且有很多心事的样子。
但这种脸⾊却使她看来变得成熟了些,懂事了些。
叶开倒了碗茶,一口气喝了下去,只希望茶桶里装的是酒。他并不是酒鬼,只有在很开心的时候,或者是很不开心的时候,他才会想喝酒。
现在他并不开心。现在他忽然想喝酒。
马芳铃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爹爹一向不赞成我们来往的。叶开道:哦?
马芳铃道:但今天他却特地叫我出来,陪你到四面逛逛。叶开笑了笑,道:他选的人虽然对了,选的时候却不对。马芳铃咬着嘴唇,道:你知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叶开道:不知道。
马芳铃盯着他道:今天早上,你一定跟他说了很多话。叶开又笑了笑,道:你该知道他不是个多话的人,我也不是。马芳铃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们一定说了很多不愿让我知道的话,否则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叶开沉昑着,缓缓道:你真的让我告诉你?马芳铃道:当然是真的。
叶开面对着她,道:我若说他要把你嫁给我,你信不信?马芳铃道:当然不信。
叶开道:为什么不信?
马芳铃道:我…
她突然跺了跺脚,扭转⾝,道:人家的心乱死了,你还要开人家的玩笑。叶开道:为什么会心乱?
马芳铃道:我也不知道,我若知道,心就不会乱了。叶开笑了笑,道:这句话听起来倒也好像蛮有道理。马芳铃道:本来就很有道理。
她忽又转回⾝,盯着叶开,迫:你难道从来不会心乱的?叶开道:很少。
马芳铃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对我也不动心么?叶开道:动过。这回答实在很⼲脆。
马芳铃却像是吃了一惊,脸已红了,红着脸垂下头,用力拧着衣角,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你若真的喜欢我,早就该抱我了。叶开没有说话,却又倒了碗茶。
马芳铃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叶开道:没有。
马芳铃道:你是个聋子?
叶开道:不是。
马芳铃道: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因为我虽然不是聋子,有时却会装聋。马芳铃抬起头,瞪着他,忽然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她抱得好紧。
外面的风很大,雨更大,她的胴体却是温暖,柔软而⼲燥的。
她的嘴唇灼热。
她的心跳得就好像皋雨打在草原上。
叶开却轻轻地推开了她。
在这种时候,叶开竞推开了她。
马芳铃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整个人却似已僵硬了似的。她用力咬着嘴唇,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道:你…你变了。叶开柔声道:我不会变。
马芳铃道:你以前对我不是这样子的。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叹息着道:那也许只因为我现在比以前更了解你。马芳铃道:你了解我什么?
叶开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
马芳铃道:我不是真的喜欢你?我…我难道疯了?叶开道:你这么样对我,只不过因为你太怕。马芳铃道:怕什么?
叶开道:怕寂寞,怕孤独,你总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真的关心你。马芳铃的眼睛突然红了,垂下头,轻轻道:就算我真的是这样子,你就更应对我好些。叶开道:要怎么样才算对你好?乘没有人的时候抱住你,要你…他的话没有说完。
马芳铃突然伸出手,用力在他脸上掴了一耳光。
她打得自己的手都⿇了,但叶开却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淡淡地看着她,看着她眼泪流出来。
她流着泪,跺着脚,大声道:你不是人,我现在才知道你简直不是个人,我恨你…我恨死你了…她大叫着跑了出去,奔入暴雨中。
雨下得真大。
她的人很快就消失在珠帘般的密雨中。
叶开并没有追出去,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非常痛苦。
因为他心里也有种強烈的欲望,几乎已忍不住要冲出去,追上她,抱住她。可是他并没有这么样做。
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石像般地站在这里,等着雨停…
雨停了。
叶开穿过积水的长街,走人了那窄门。
屋子里静得很,只有一种声音,洗骨牌的声音。
萧别离疑视着面前的骨牌,神情间仿佛带种说不出的忧虑。
叶开道:今天你看出了什么?
萧别离长长叹息,道:今天我什么都看不出。叶开道:既然看不出,为什么叹息?
萧别离道:就因为看不出,所以才叹息。
他终于抬起头,凝视着叶开,缓缓接着道:只有最凶险、最可怕的事,才是我看不出的。叶开沉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但我却看出了一件事。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今天你至少不会破财。
萧别离在等着他说下去。
他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不过从怀里取出了那叠崭新的银票,轻轻地放在桌上,慢慢地推到萧别离面前。
萧别离看着这叠银票,居然也没有再问什么。
有些事是根本用不着说,也用不着问的。
过了很久,叶开才微笑着道:其实我本不必将这银票给你的。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本来也并不是真的要我去杀他的,是吗?萧别离道:哦?
叶开道:你只不过是想试探试探我,是不是想杀他而已。萧别离忽然也笑了,道:你想得太多,想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叶开道:无论如何,你现在总该知道,我并不是那个想杀他的人。萧别离道:现在无论谁都已知道。
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因为公孙断已死了。死在傅红雪的刀下!叶开的微笑突然冻结。
他脸上从未出现过如此奇怪的表情。
萧别离慢慢地接着道:不但公孙断死了,云在天和花満天也死了。叶开失声道:难道也是死在傅红雪刀下的?萧别离摇头摇。
叶开皱眉道,是谁杀了他们?
萧别离道:马空群。
叶开又怔住。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萧别离道:有什么想不通的?
时开道:现在他明知有个最可怕的仇敌随时在等着机会杀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最得力的两个帮手在这种时候杀了呢?萧别离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人,所以总是会做出件令人想不到的事。这回答根本就不能算是回答,但叶开却居然似已接受了。
他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昨天晚上楼上那位贵客呢?萧别离道:贵客?
叶开道,金背驼龙丁求。
萧别离似乎现在才想起丁求这个人,微笑道:他也是个怪人。也常会做出些令人想不到的事。叶开道:哦?
萧别离道:我就从未想到他会到这种地方来。叶开道:他不是来找你的。
萧别离悠悠的一笑,道:又有谁还会来找我这个残废。叶开也笑了笑,道:他还在上面?
萧别离摇了头摇,道:已经走了。
叶开道:哪里去了?
萧别离道:去找人。
叶开道:找人?找谁?
萧别离道:乐乐山。叶开很诧异,道:他们也是朋友?萧别离道:不是朋友,是对头,而且是多年的对头。叶开沉昑着,道:丁求这次来,难道就是为了要找乐乐山?萧别离道:也许。
叶开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过节?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谁知道,江湖中人的恩怨,本就是纠缠不清的。叶开又沉昑了很久,忽又问道:昔年江湖中,有位手段最毒辣的暗器⾼手,据说是那红花婆婆的唯一传人。萧别离道,你说的是'断肠针'杜婆婆?
叶开道:不错。
萧别离道:这名字我倒听说过。
叶开道:见过她没有?
萧别离苦笑道:我宁愿还是一辈子不要见着她的好。叶开道:昔年'千面人魔'门下的四大弟子,最后剩下的一个叫'无骨蛇'西门舂的,你当然也听说过他的名字。萧别离道:我宁愿见到杜婆婆,也不想见到这个人。叶开缓缓道:只不过,据我所知,这两人也都到这里来了。萧别离动容道,什么时候来的?
叶开道:来了已很久。
萧别离沉默了半晌,突又摇头摇,道,不会,绝不会,他们若到了这里,这里一定会知道。叶开凝祝着他,道:也许他们已到了,万马堂岂非本就是蔵龙卧虎之地?萧别离点了点头,又摇了头摇。
叶开道:也许万马堂就因为有了这种帮手,所以才有恃无恐。萧别离忽然笑了笑,道:这是万马堂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叶开也笑了,道:今天我的话确实好像太多了一些。他好像已想告辞了,但就在这时,门外已走进了一个人。
一个自衣人,衣上系着条⿇布,手里捧着叠东西,像是信封,又像是请帖。
那既不是信封,也不是请帖。
是讣闻。
公孙断、云在天和花満天的讣闻,具名的是马空群,大殓的曰子就是后天。
清晨大祭,正午入殓,然后当然还有素酒招待吊客们。叶开居然也接到了一份。
那白衣戴孝的马师双手送上了讣闻,又躬⾝道:三老板再三吩咐,到时务必请萧先生和叶公子去一趟,以尽故人之思。萧别离长长叹息,黯然道:多年好友,一旦永别,我怎会不去。叶开道:我也会去的。
白衣人再三拜谢。叶开忽又道:这次讣闻好像发的不少。启衣人道:三老板与公孙先生数十年过命的友谊,总盼望能将这丧事做得体面些。叶开道:只要在这地方的人,都有一份?
白衣人道:差不多都请到了。
叶开道:傅红雪呢?
白衣人目中露出憎恨之⾊,冷冷道:他也有一份,只怕他不敢去而已。叶开深思着,缓缓道:我想他也会去的。
白衣人恨恨道:但愿如此。
叶开道:找着他的人没有?
白衣人道:还没有。
叶开道:你放心,我倒可以替你送去。
白衣人沉昑着,终于点头道,那就⿇烦叶公子了,在下也实在不愿见到这人,他最好也莫要被人见到才好。萧别离一直凝视着手里的讣闻,直等白衣人走出去,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想不到万马堂居然也将讣闻发了一份给傅红雪。叶开淡淡道:你说过,他是个怪人,他会去的。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因为我看得出他绝不是个会逃避的人。萧别离沉昑着,缓缓道:但你若是他的朋友,还是劝他莫要去的好。叶开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你难道看不出这份讣闻也是个陷阱吗?叶开皱眉道:陷阱?
萧别离神情严肃,道:这一次傅红雪若是入了万马堂,只怕就真的休想回故乡了。天皇皇,地皇皇,人流血,月无光。一入万马堂,休想回故乡。午后,骤雨初晴,晴空万里。
叶开正在敲傅红雪的门。
从今天清晨以后,就没有人再看到过傅红雪了,每个人提起这脸⾊苍白的跛子时,都会现出奇怪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条毒蛇。
傅红雪杀了公孙断的事,现在想必已传遍了这个山城了。
窄门里没有回应,旁边的一扇门里,却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探出头来,带着怀疑而又畏俱的眼⾊,看着叶开。
她脸上布満了皱纹,肤皮已⼲瘪。
叶开知道她是这些小木屋的包租婆,便带着笑问道:傅公子呢?老太婆摇头摇,道:这里没有富公子,这里都是穷人。叶开又笑了。他这人好像从来就很难得生气的。
老太婆忽然又道,你若是找那脸⾊发白的跛子,他已经搬走了。叶开道: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
老太婆道:快要搬走了。
叶开道:你怎么知道他快要搬走?
老太婆恨恨道:囚为我的房子决不租给杀人的凶手。叶开终于明白,得罪了万马堂的人,在这山城里似乎已很难再有立足之地。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笑了笑,就转⾝走出巷子。
谁知老太婆却又跟了出来,道:但你若没有地方住,我倒可以将那房子租给你。叶开微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杀人的凶手?老太婆道:你不像。
叶开忽然沉下脸,道:你看错了,我不但杀了人,而且杀了七八十个。老太婆倒菗了口凉气,満脸俱是惊骇之⾊。
叶开已走出了巷子。
他只希望能尽快找到傅红雪。
他没有看到傅红雪,却看到了丁求。
丁求居然就坐在对面的屋檐下,捧着碗热茶在喝。
他华丽的衣衫外,又罩上了一件青袍,神情看去有些无精打采。
这条街那边正有个牧羊人赶着四五条羊慢慢地走过来。
暴而后天气虽又凉了些,但现在毕竟还是盛暑时。
这牧羊人⾝上居然披着件破羊皮袄,头上还戴着顶破草帽。帽子戴得很低,手里提着条牧羊杖,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只有最没出息的人才牧羊。
在这种边荒之地,好男儿讲究的是放鹰牧马,牧羊人不但穷,而且没人看得起。
街上的人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这牧羊人倒也很识相,也不敢走到街心来,只希望快点将这几条瘦羊赶过去。
谁知道街上偏偏就有一个人注意他。
丁求一看见这牧羊人,眼睛竟忽然亮了,好像本就在等他。
叶开也停下了脚步,看了看这牧羊人,又看了看丁求。
他的眼睛竟似也亮了。
街上积着水。
这牧羊人刚绕过一个小水潭,就看见丁求大步走过来拦住了他的去路。他连头都没有抬,又想从了求旁边绕过去。
牧羊人总是没胆子的。
谁知丁求却好像要找定他的⿇烦了,突然道:你几时学会牧羊的?牧羊人怔了怔,嗫嚅着道:从小就会了。
丁求冷笑道:难道你在武当门下学的本事,就是牧羊?牧羊人又怔了怔,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了丁求两眼,道:我不认得你。牧羊人叹了口气,又道:你只怕认错人了。丁求厉声道:姓乐的,乐乐山,你就算化骨扬灰,我也一样认得你,这次你还想住哪里走?这牧羊人难道真是乐乐山?
他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认得我,我还是不认得你。他居然真是乐乐山。
丁求冷笑着,突然一把扯下了罩在外面的青布袍,露出了那一⾝华丽的服衣,背后的驼峰,赫然绣着条五爪金龙。
乐乐山失声道:金背驼龙?
丁求道:你总算还认得。
乐乐山皱眉道:你来找我⼲什么?
丁求道:找你算帐。
乐乐山道:算什么帐?
丁求道:十年前的旧帐,你难道忘了么?
乐乐山道: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你,哪里来的什么旧帐。丁求厉声道:十七条命的血债,你赖也赖不了的,赔命来吧。乐乐山道:这人疯了,我…
丁求根本不让他再说话,双臂一振,掌中已多了条五尺长的金鞭。
金光闪动,妖矫如龙,带着急风横扫乐乐山的腰。
乐乐山一偏⾝,右手抓起了披在⾝上的羊皮,乌云般洒了出去,大喝道:等一等。丁求不等,金鞭已变了四招。
乐乐山跺了跺脚,反手一拧羊皮袄,居然也变成了件软兵器。这正是武当內家束湿成棍的功夫。
这种功夫练到家的人,什么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可以当做武器。眨眼间他们就已在这积水的长街上交手十余招。
叶开远远地看着,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一个真正的酒鬼,绝不可能成为武林⾼手,乐乐山的借酒装疯,原来只不过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姿态而已,其实他也许比谁都清醒。
可是他却好像真的不认得丁求。
丁求当然也绝不会认错人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叶开沉思着,嘴角又有了笑意。
他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可能。
但这件事并不可笑。
死,绝不是可笑的事。
乐乐山的武功纯熟、圆滑、老到,攻势虽不凌厉,但却绝无破绽。
他这种人本不可能露出这种破绽来的,他的手竟似突然僵硬。
就在这一瞬间,叶开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突然充満了愤怒和恐惧之⾊,然后他的眼珠就凸了出来。
丁求的金鞭已毒龙般缠住了他的咽喉。
格的一声,咽喉已被绞断。
丁求仰面狂笑,道:血债血还,这笔帐今天总算是算清了。笑声中,他的人已掠起,凌室翻⾝,忽然间已没入屋脊后,只剩下乐乐山还凸着死鱼般的眼珠,歪着脖子躺在那里。
他看来忽然又变得像是个烂醉如泥的醉汉。
没有人走过去,没有人出声。
无论难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心里总会觉得很不舒服的。那杂货店的老板站在门口,用两只手棒青胃,似乎已将呕吐出来。
太阳又升起。
新鲜的阳光照在乐乐山的⾝上,照着刚从他耳朵眼睛里流出来的血,血很快就⼲了。
叶开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看着他狰狞可怖的脸,黯然道:你我总算是朋友一场,你还有什么话要交待我?当然没有。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叶开却伸手拍拍他的肩道:你放心,有人会安排你的后事的,我也会洒几樽浊酒,去浇在你的墓上的。他叹息着,终于慢慢地站起来。
然后他就看到了萧别离。
萧别离居然也走了出来,用两只手支着拐杖,静静地站在檐下,他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比傅红雪还要苍白得多。
他本就是个终年看不到阳光的人。
叶开走过去,叹息着道:我不喜欢杀人,却偏偏时常看到杀人。萧别离沉默着,神情也显得很伤感了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样做的,只可惜我已劝阻不及了。叶开点点头,道:乐大先生的确死得太快。他抬起头,忽又问:你刚出来?
萧别离道:我本该早些出来的。
叶开道:刚才我正跟别人说话,竟没有看见你出来。萧别离道:你在跟谁说话?
叶开道:乐大先生。
萧别离凝视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死人不会说话。叶开道:会。
萧别离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很奇特,道:死人也会说话?叶开点点头,道:只不过死人说的话,很少有人能听得见。萧别离道:你能听得见?
叶开道:能。
萧别离道:他说了些什么?
叶开道:他说他死得实在太冤。
萧别离皱眉道:冤在哪里?
叶开道:他说丁求本来杀不了他的。
萧别离道:但他却已死在丁求的鞭下。
叶开道:那只因有别人在旁边暗算他。
萧别离皱眉道:有人暗算他,是谁?
叶开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掌,在萧别离面前摊开。
他掌心赫然有根针。惨碧的针,针头还带着血丝。
萧别离动容道:断肠针?
叶开道:是断肠针。
萧别离长长吐出口气,道:如此看来,杜婆婆果然已来了。叶开道:而且已来了很久。
萧别离道:你已看见了她?
叶开苦笑道:杜婆婆的断肠针发出来时,若有人能看见,她也就不是杜婆婆了。萧别离只有叹息。
叶开道:但我却知道她并没有躲在万马堂里。萧别离道:怎见得?
叶开道:因为她就住在这镇上,说不定就是前面那背着孩子的老太婆。萧别离脸⾊变了变,他也己看见一位老妇人在背着她的孩子过街。
叶开道:断肠剑既然己来了,无骨蛇想必也不远吧。萧别离道:难道他也一直躲在这镇上?
叶开道:很可能。
萧别离道:我怎么从未发现这镇上有那样的武林⾼手?叶开淡淡道:真人不露相。真正的武林⾼手,别人本就看不出来的,说不定他就是那个杂货店的老板。他看着萧别离,忽然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也说不定就是你。萧别离也笑了。
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看,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然后他就慢慢地转过去,慢慢地走了回去。
叶开看着他微笑时,总会忘记他是个残废,总会忘记他是个多么寂寞、多么孤独的人。
但现在叶开看着的是他的背影。
一个瘦削、残废、孤独的背影。
叶开忽然追上去,拉住了他的臂,道:你难得出来,我想请你喝杯酒。萧别离仿佛很惊奇,道:你请我喝酒?
叶开点点头,道:我也难得请人喝酒。
萧别离道:到哪里喝?叶开道:随便哪里,只要不在你店里。萧别离道:为什么?
叶开道:你店里的酒太贵。
萧别离又笑了:但是我店里可以挂帐。
可以挂帐这四个字,对⾝上没钱的人来说,的确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萧别离微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拉生意。
叶开叹道:有时你的确像是生意人。
萧别离道:我本来就是。
他微笑着,看着叶开,道:现在你要请我到哪里喝酒去?叶开眨着眼笑道:在我说来,可以挂帐的地方,就是最便宜、最好的地方,我在这种地方喝酒,总是最开心的。萧别离道:还帐的时候呢?
叶开道:还帐的时候虽痛苦,但那已是以后的事了,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还是问题。他微笑着推开门。让萧别离走进去。
但是他自己却没有走进去。
因为就是这时,他看见了翠浓。
翠浓正低着头,从格下匆勿地向这里走。
昨天晚上她为什么会忽然失踪?
到哪里去?
从哪里回来的?
叶开当然忍不住要问问她,但是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叶开。
另一个人在瞪着叶开。
傅红雪。
傅红雪终于出现了。
叶开的手刚刚伸出去,刚准备去拉住翠浓,就发现了他。
他瞪着叶开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満了怒意,苍白的脸已发红。
叶开的手慢慢地缩回,又推开门,让翠浓走进去。
翠浓走进了门,才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这个人。
叶开却有点笑不出来。因为傅红雪还在瞪着他,那眼⾊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在瞪着他妻子的情人。
叶开看着他,再看着翠浓,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种事原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发生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你杀了公孙断?
傅红雪冷笑道:我早就该杀了他的。
叶开道:这是他的讣闻。
傅红雪道:讣闻?
叶开微笑着,道:你杀了他,他大祭的那天,万马堂却要请你去喝酒。你说是不是妙得很?傅红雪凝视着他递过来的讣闻,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妙得很,的确妙得很。叶开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当然一定会去的。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天也一定热闹得很。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关心。叶开又笑了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乐乐山怎么会死的?叶开道:不知道。
傅红雪冷冷道:就因为他管的闲事太多了。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从叶开⾝旁慢慢地拖了过去,走上街心。
街上还积着水。
傅红雪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可笑。
平时他过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脚。
但现在却不同。
今天街上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他手里的刀。
这把杀了公孙断的刀。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敌意。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万马堂的仇敌,绝不会再有一个人将你当做朋友了。为什么?
因为这镇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依靠万马堂为生的。所以你从此要特别小心,就连喝杯水都要特别小心。这些都是沈三娘临走时说的话。
他实在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对他特别关心。
他根本不认得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浓的朋友,也是马空群的女人。
翠浓怎么会跟这种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也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女人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意,只巴望她炔点走开。
可是她却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在草原上转了很久,他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和翠浓两人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无论谁都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甚至连公孙断都不会相信。但他却的确是第一次杀人。
他将刀从公孙断胸膛上子套来时,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无论谁都很难了解他这种心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变成尸体,决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愿杀人的。
但是他却非杀不可!
没有雪,只有砂。
红砂。
鲜血跟着刀锋一起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砂。
他跪在地上呕吐了很久,直到血已⼲这时,才能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沈三娘一直在看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看着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轻蔑,还是怜悯?
无论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却可以忍受别人的愤恨和轻蔑。
他己习惯。
傅红雪挺直了腰,慢慢地穿过街心。
现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着翠浓。
直走到镇外,沈三娘才跟他们分手。
他并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但她却拉着翠浓,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后翠浓就说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她当然应该知道傅红雪当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浓,而是他所厌恶的沈三娘。
这秘密也许永不会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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