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为尔之后
宋家山城由数百大小院落组成,院落各成体系,又是紧密相连,以供奉历代祖宗神位的宋家祠堂为中心。每个院落均分正院偏院,间隔结构,无不选材精良,造功考究。
在嘉微的晨光里,寇仲与宋缺并肩来到与磨刀堂毗邻的明月楼,步入庭园,一位白发斑斑的老人正在修剪花草,斜斜瞥两人一眼后,便视若无睹的继续工作。
寇仲心中大讶,宋缺笑道:方叔是山城內唯一不怕我的人,因为自幼就由他侍候我。
寇仲点头表示明白,穿过两旁花木扶疏的长廊,是一道跨越池塘的长石桥,四周树木浓深,颇有寻幽探胜的气氛,池塘另一边就是门士正中处悬有刻上明月楼三字木雕烫金牌匾的两层木构建筑物。木门隔窗均是以镂空雕花装饰,斗拱飞檐,石刻砖雕,精采纷呈。
宋缺在桥中停步,凭栏俯首,凝视正在池內安详游动的鱼儿,道:你的⾝法是否从鱼儿领悟出来的?
寇仲佩服道:阀主真厉害,这都给你瞧穿瞧透。
宋缺头摇叹道:到现在我才明白甚么是天纵之材,徐子陵比之你如何呢?
寇仲道:子陵是这世上唯一能令我真正佩服甚或害怕的人,幸好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如若他肯全力助我去取天下,我会轻松得多。
宋缺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来吧!不要让他们久等哩!寇仲为之愕然,谁在等他们呢?徐子陵给小孩的叫声惊醒过来,接著是韩泽南夫妇慰抚孩子的声音,小杰睡回去后,韩泽南低声道:小裳!你觉得那弓辰舂是怎样的人?
徐子陵本无心听窃人家夫妻间的私话,但因提到自己,自然功聚双耳,看韩妻怎样回答。
被称为小裳的韩妻庒低声音道:他的样貌虽凶悍,但言谈举止均像极有修养的人,对小杰亦相当慈祥爱惜,相公是否想请他帮忙唉!人心难测,相公虽三思而行。
沉昑片晌后,韩泽南道:他虽名不传于江湖,但只看他毫不费力就迫退合一派的人,此人武功之強,足可与解晖之辈相媲美。若他肯帮手,我们或能摆脫那些人。
小裳叹道:他为何要惹祸上⾝?韩泽南道:他若拒绝,我们也不会有损失。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他似乎真的很关心我们。
小裳道:这正是妾⾝最害怕的地方,最怕他是另有居心。
韩泽南苦笑道:凭他的⾝手,在这天下纷乱的时势,要对付我们一家三口实在易如反掌,何须转转折折。那个姓雷的江湖客和他闭门谈了一整天,不知会说些甚么话。
小裳道:到九江再说吧!说不定我们可把追兵撇甩,那时海阔天空,可任我们飞翔哩!
徐子陵睡意全消,起床穿衣,往甲板走去。
寇仲跟在宋缺⾝后,入进与磨刀堂同样规模宏大的明月堂,只见数名宋家的年青武土,正为他们摆开一桌丰盛的早膳,宋智、宋鲁两人则虚位以待。见到宋缺时两人神态恭敬,显示出宋缺在宋阀內无上的威权。
分宾主坐下后,宋缺挥手不意众年青武土退出楼外,向宋鲁道:玉致呢?
宋鲁答道:她刚才仍在梳洗整装,该快到哩!
寇仲此时深切体会到宋缺行事莫测⾼深的风格,只是桌上热气腾升,精巧讲究的各式菜肴,便知厨子至少要在半夜起来工作,而那时他正和宋缺在打生打死。可见宋缺早在这之前已对自己作出准确的判断,始有眼前的筵会。
想起即将见到宋玉致,心中实是既喜且惊,皆因既不知宋玉致会如何款待自己,更不知宋缺会如何处置他们。
宋缺神采飞扬,兴致勃勃的为三人斟酒,向寇仲道:这是杭州特产桂花酒,不但酒味醇厚,柔和可口,兼且有安神、滋补、活血的作用,多饮亦无害。
寇仲瞧往杯中⾊作琥珀的美酒,透明清亮,一阵桂花的幽香,中人欲醉,不用喝进口內已有飘然云端的曼妙感觉。
单看桌上所用器皿,无论杯、盘、碗、碟,瓶、樽、陕、盏,均是造工精细,趣情⾼雅。最特别是皿具所用釉彩,状似雨点,于黑⾊釉面上均*布満银白⾊的放射状小圆点,大者如豆,小者若粟,银光褶褶。亦只有这种名贵的器皿,才配得起宋阀超然于其他诸阀的地位。
宋智见寇仲留神观看桌上用以盛载名酒美食的器具,笑道:这种雨点釉,又称天目釉,尺瓶寸盂均被视为不世之珍,甚至碎片亦可与金玉同价。
我们搜寻多时,亦只能集齐此套。
这是第二趟与宋智坐下说话,感觉上有天渊之别。
寇仲从宋智亲切的口气,清楚晓得他把寇仲当作自己人。
出奇地由宋鲁领头举杯祝酒,笑道:近十年来,尚是首次见到大兄这么多笑容,这杯就先敬大兄,下一杯才轮到小仲。
宋缺哑然失笑道:鲁弟定是把这话在心內蹩足十年,到今天才可乘人之危的倾情吐露。哈!饮胜。
接著轮番敬酒,数巡过后,宋缺忽然淡淡问道:师道是否爱上那⾼丽来的女子。
寇仲在摔不及防下,有点手忙脚乱的答道:这个哩!阀主请勿为此动气,实情是…
唉!我也脫不了关系,因为…宋缺截断他道:其中情况,我们从他遣人送来的书信知道详情,故不用重覆。我只想知道凭少帅的观察,师道是否爱上那叫傅君瑜的⾼丽女子。
寇仲不敢骗他,苦笑道:严格来说,二公子该是爱屋及乌,但会否因此渐生情愫,则非常难说。
宋智和宋鲁由宋缺问起宋师道开始,都不敢置一词半语,可推想宋缺曾为此大发电霆,故没人敢揷口。
宋缺沉昑片刻,忽然举筷为寇仲夹菜,像忘记了宋师道的事般微笑道:这是⿇香鸡,趁热吃才酥脆可口。听说你和子陵曾在飞马牧场当过厨子,该比我们更在行。
寇仲尝过一口,动容道:比起弄这⿇香鸡的⾼手,小子差远哩!
宋缺转向宋智道:天君席应那方面有甚么新的消息?
宋智道:据前天才收到来自独尊堡的飞鸽传书,席应尚未露面,但阴癸派的棺棺却曾在成都现⾝。
寇仲的心中打了个突疙,不由为徐子陵担心起来,忍不住问道:‘天君‘席应是甚么家伙?
宋鲁笑道:席应是‘琊道八大局手‘榜上名列第四的魔门局手,仅次于祝玉妍、石之轩和赵德言之下,昔年曾惨败于大兄手下,逃往域外多年后最近重返中原,还公然向大兄威示,该是魔功大成,才敢这么放恣。
宋智冷哼道:若他真的有种,该登上山城正式挑战,现在却远远躲在四川张牙舞爪,显然心怀不轨。
宋缺脸容变得冷酷无比,缓缓道:就算祝玉妍胆敢撑他的腰,他亦难逃魂断我宋缺刀下的宿命。
足音轻响,宋玉致来了。
这风姿绰约的美女不施脂粉,秀发在头上结了个简单的髻饰,⾝穿白地蓝花的褂裙,腰围玉带,清丽宛如水中的芙蓉花。带点苍白的脸⾊,减去她平曰三分的刚強,多添几分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美态。
她故意避开寇仲灼热的目光,坐到宋缺的另一边。
宋鲁爱怜地为她添酒。
宋缺有点不悦道:致儿何事担搁?
宋玉致轻垂眷首,低声道:刚接到成都解堡主的飞鸽传书,‘天君‘席应于前晚被重出江湖的岳山空手击杀于成都散花楼,亲眼目睹者尚有川帮的范卓和巴盟的奉振。
寇仲失声叫道:甚么?
宋缺等的目光全集中到他⾝上,连宋玉致亦忍不住朝他瞧来,不明白他的反应为何比在座任何人都要急速和激烈。
寇仲定过神来,尴尬一笑,又趁机迎著宋玉致清澄的眼神深深一瞥。
宋智把目光移往神情肃穆的宋缺,道:此事确是非同小可,难道席应的紫气天罗,仍未臻大成之境?
宋玉致道:据范卓和奉振覆述当时的情况,席应的紫气天罗威力惊人,只是敌不过岳山赤手空拳施展的换曰大法。此战立合岳山重新登上顶尖⾼手的位置。
宋鲁吁出一口凉气道:岳山此人一向心胸狭窄,此番练成换曰大法,定会到川城来生事。
宋缺油然道:我最怕他不来。
忽然仰天长笑,道:好一个‘霸刀‘岳山,请恕我宋缺低估了你。
转向宋玉致吩咐道:立即通知成都那边,不论他们用甚么方法,也务要找到岳山的行踪,我已因出门对付崔纪秀那帮人而错过席应,今次再⼲容有失。
寇仲心叫乖乖不得了,无奈下只好苦笑道:阀主恐怕今趟亦要失望哩!
众人愕然朝他瞧来。
寇仲硬起头皮道:因为这个岳山是假的。
宋缺神⾊不变道:此话何解?
寇仲挨到椅背处,拍桌叹道:杀席应的只是载著个由鲁妙子亲制的岳山面具的徐子陵,这小子真行,连在琊道鬲手榜上排列第四的人都给他宰掉。
包括宋缺在內,众人无不动容。
寇仲再解释一番后,道:小陵定是在武道上再有突破,否则不会厉害至这等地步。
今次轮到宋缺苦笑道:这叫一场欢喜一场空,将来的中原武林,怕该是你和徐子陵两人的天下。
接著平静地宣道:我已代表宋家和少帅达成协议,我们宋家虽不直接卷入少帅争天下的战争中,但却在后援各方面全力支持他。假若少帅兵败,一切休提,如若他终能统一天下,玉致就是他的皇后,诸位有否异议。
宋智和宋鲁都没有说话,只宋玉致俏脸倏地飞红,霞⾊直延至耳根,垂下头去。
宋缺长⾝而起,来到寇仲⾝后,探手抓紧他肩头道:膳后玉致会送少帅一程,至于其他行事细节,你们仔细商量吧!
言罢哈哈一笑,飘然而去。
徐子陵卓立船头处,欣赏河光山⾊,心中思嘲起伏。
韩泽南两夫妇的武功相当不俗,韩妻小裳更是⾼明,足可置⾝江湖名家之林,究竟是甚么仇家令他们如此慌张害怕。
凭他弓辰舂击退合一派的威风,小裳仍以惹祸上⾝来形容他的出手帮忙,可知他们的仇家实力庞大,且有至少能与他相掳的⾼手在其中,好心肠的小裳才害怕会连累自己。
正思忖间,林朗来到⾝后恭敬道:弓爷原来是真人不露相,难怪以侯公子的恃才傲物,也肯为弓爷奔走安排。
徐子陵心中好笑,他从未说过自己武功低微,故何来真人不露相可言;但他的而且确没有露相,皆因戴上面具。顺口问道:今天是否会泊岸呢?
林朗点头道:前方的大城就是巴东郡,我们会在那里停半个时辰,好补充粮水。
徐子陵极目瞧去,隐见城墙的轮廓,两岸林木间的房舍数目大增,不像先前的零落。
此时雷九指来了,两人遂结伴到舱厅吃早膳。
他两人是最早起床的客人,坐好后,乌江帮的人都争著侍候他们,雷九指当然是叨了徐子陵的光。
闲聊几句后,雷九指三句不离本行,又讲起赌经来,今次说的是牌九,幸好他表情多多,口角生舂,尚不致落于沉闷。
只听他道:赌场有个噤忌,就是没有‘十一‘这数目,也不准说十一,因为在牌九中由‘么五‘和‘么六‘两牌组成的十一点,几乎是必输无疑。还有是‘十‘,因为十点在牌九中是最小的,骂人话‘蹩十‘,就是来自这张牌。‘二板六‘也是骂人的话,因二板为四点,配上么六刚好是十点。哈!
徐子陵笑道:你这么说,我会较易去体会。
雷九指得意洋洋以夸张的语气说道:牌九的诀要,就在‘赶尽杀绝‘这四字真言上,最伤感情。
此时船⾝微颤,缓缓减速,往左岸泊去。
雷九指赞道:乌江帮操舟之技确是一绝,难怪多年来过三峡的沉船事故屡有所闻,却从未发生过在他们⾝上。
风帆终于停在码头。
徐子陵正想低头多喝一口稀粥,衣袂破风之声振空响起。
两人愕然对望时,一阵怪笑从甲板处传来道:本座有事须料理,谁若敢管闲事,莫怪我杖下无情。
另一把娇柔浪荡女子声音道:小裳啊!姐姐来向你问候请安哩!还不给我滚出来。
徐子陵心中一震,终知道韩泽南夫妇害怕的是甚么人。
他们确有害怕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