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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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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晚上,帕格出乎意料地向罗达提议一起到陆海军俱乐部去。罗达知道他一向讨厌那些奇形怪状的纸帽子、喧闹作乐的人群以及酒气熏人的接吻;但是,他说他今天晚上希望散散心。罗达喜欢新年除夕的这种胡闹场面,因此她高高兴兴打扮了一番。她身上穿的还是早先为英国募捐包裹时穿过的那套银线丝织礼服,当他们挤在一群喜气洋洋的高级军官和太太们当中穿过走廊的当儿,罗达觉得没有几个妇人及得上她那一身打扮的标致和光采。罗达和帕格走进餐厅的时候,哈里森。彼得斯站起来向他们挥手,请他们与他同座,那一霎间她不免感到有点局促不安。她对彼得斯的举止行为洁如白雪,无可告议,但是,他会提起巴穆。柯比吗;或者,他会显得过于亲热吗?

  帕格挽着她的手臂,感到了她的犹疑,带着讯问的神色朝她看了一眼。她打定主意:根本不必介意,就让它最后公开出来好了!“啊,真巧!彼得斯上校在那儿。让我们到他那儿去吧!”她兴高采烈地说。“他是个好人、我在教堂里遇见过他。不过,他到底是从哪儿搞来这么个合唱歌女的?你跟她同桌坐在一起能叫我放心吗?”

  彼得斯和帕格。亨利握手的时候,比他要高出一个半头。他那位年轻女伴一头金发,脯丰,穿着一身有点象是希腊女衫的白长裙,出大块的玫瑰肌肤,是英国采购委员会里的一名女秘书。罗达说起他们认识帕米拉。塔茨伯利。“哦,真的吗?未来的纳一沃克勋爵夫人?”这位姑娘说话颤音很重,使维克多。亨利觉得心头一阵刺痛。“我的好帕姆!你差点没让我们委员会里的人吃惊得昏过去。帕米拉以前是我们办公室里的造反分子。一直叽叽咕咕地骂那个老头子奴隶监工!勋爵老爷以前老是叫人加班加点,现在可好,不是就要报应了吗?”

  他们吃着俱乐部里淡而无味的这顿饭菜和走了气的香摈,谈着沉闷乏味的战时话题,慢慢度过午夜之前的一个小时。碰巧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有一个长着象方头猛狗一般的紫酱下巴的陆军航空兵上校和他那个厚施脂粉、个儿纤小的子。这位上校刚从中国、缅甸。印度战区归来,现在一个劲地抱怨他那个战区不受重视。上校说,人类的一半住在那里,连列宁也认为这个地区是世界上最富饶的必争之地。如果一旦落到日本人手里,那么白人最好还是另外换个星球居住,因为到那时候地球上就容不得他们了。华盛顿看来没有一个人懂得这一点。

  一位陆军准将——他的勋标惹人注目地要比彼得斯和那位中国、缅甸、印度战区的上校多——则大谈特谈海军上将达尔朗的遇刺;他说他在阿尔及利亚曾经和他非常熟悉。“这位突眼睛这样下场实在太可惜了。我们艾克①参谋部里都管达尔朗叫作突眼睛。这家伙看上去就是个倒了霉的法国佬。当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亲纳粹派,但是他是个现实主义者,再说,我们把他抓到之后,他马上出了许多物资,保全了一大批美国人的性命。可是现在戴高乐这家伙,以圣女贞德自居,其实除了夸夸其谈和伤心难过之外,我们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叫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左派战略家也知道这吧。”

  其实,罗达根本没必要顾忌彼得斯上校。他几乎看也不朝她看一眼;相反,他倒是不断在打量她那个矮个儿丈夫。此时他一言不发,面容严峻、疲惫。彼得斯终于向他问起了对战局前途的看法。

  “哪儿的战局?”帕格问。

  “整个战局。海军是怎么看的?”

  “上校,那得看你在海军中担任的是什么职位了。”

  “那么从你所处的地位看呢?”

  这位相貌堂堂的高个儿陆军军官没话找话,问些这种毫无意思的问题,很使帕格惑不解,他于是回答说:“已往的情况和将来的情况都是一团糟。”

  “完全同意,”彼得斯说——此时喧闹的餐厅里的灯火闪了几下,然后暗了下来——“你作的这个年终总结要比我在所有报纸上看到的强多了。啊,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五分钟就到午夜了。亨利太太,请允许。”她就坐在他的旁边,这时他把一顶纸做的牧羊女帽子戴到她头上——他的举止出奇地斯文优雅,她感到就连帕格也决不会找碴儿——然后又把一顶用烫金硬纸板做的钢盔斜戴在自己那头漂亮的灰发之上。这张餐桌上并非每个人都戴上一顶纸帽,但是使得罗达吃惊不小的是,她丈夫竟也戴上了一顶。除非是在孩子们小时候的生日宴会上,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事。维克多头上那顶带金边的粉红纸帽丝毫也不使人感到好玩可笑,相反却使他的神色更显得痛苦悲哀。

  啊,帕格!瞧你这副样子!“

  “新年快乐,罗达。”

  客人们手里拿着香摈酒杯子,在烛光下相互亲吻,唱起了“美好的往日”帕格心不在焉地吻了一下他的子,也让彼得斯很有礼貌地吻了她一下。他的心思此时已经只顾回想一九四二年的往事。他想丰了华伦靠在“诺思安普敦号”的舱房门上,一只手托着头顶上的门框对他说的话:“爸爸,如果你太忙,顾不上我,你就告诉我:”他还想起了瓜达卡纳尔岛附近黑色海水之下,有许多军官和士兵长眠在击沉了的“诺思安普敦号”的船壳里。此外,他还无限伤感地想起了一定要请求霍普金斯尽力把娜塔丽和她的孩子从卢尔德搭救出来。她至少还活在世上。

  哈利。霍普金斯在白宫里的卧室,是在一条黑暗阴沉的长走廊的尽头,与椭圆形办公室只隔几个房间。他身上那套灰色衣松松垮垮,就象挂在稻草人身上的一块破布。他站在那里,望着窗外阳光照耀下的华盛顿纪念碑。“你好啊,帕格,新年快乐。”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仍然把瘦骨磷峋的双手叉在背后。这位文职官员身躯佝楼,衣着寒伦,瘦弱樵协,面色萎黄,而他身旁的海军少将卡顿,却是肌,红光面。他身材笔直,穿着一套裁剪合身、饰有金杠的蓝制服,肩上的穗带金光闪耀,与霍普金斯形成一个鲜明对比。报上的文章有时把霍普金斯描写得好象是个大仲马笔下的人物。是个经常神山鬼没地出入总统密室的神秘的马哲朗。可是现在他站在帕格的面前,却更象是个纵过度的于,那闪耀的眼神和疲惫的笑容依然出没有尽兴的。帕格匆匆一瞥,看到了那幅色彩暗淡的林肯画像,那块写着“解放宣言签署于此”的纪念牌;一张没有铺好的四柱上胡乱放着一件皱了的深红晨衣,旁边还有件银色的女睡衣,地板上放着一双粉红便鞋,头柜上摆着一排药瓶,这一切都使这房间添上了几分住家的气氛。

  “你能接见我,非常感激,先生。”

  “和你见面始终是件高兴事。请坐吧。”卡顿离开之后,霍普金斯坐在一张扶手已经磨损了的葡萄酒颜色的卧榻上,对着帕格说:“看来,太平洋舰队总司令也需要你。你真是个红人,不是吗?帅B格感到有些突兀,也就不说什么。”我看这一下可中你的意了吧?“

  “我自然是更喜欢去打仗。”

  “那么,苏联呢?”

  “不感兴趣,先生。”

  霍普金斯跷起瘦骨磷峋的腿,一只手着他的又长又翘的下巴。“你还记得一个叫叶甫连柯的将军吗?”

  “记得。一个高大结实的汉子。我是在去莫斯科前线的路上遇到他的。”

  “一点不错。他现在是俄国主管租借物资事宜的头目。斯坦德莱海军上将认为你在这方面能够大有助益。叶甫连柯曾向斯坦德莱提到你。还有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儿。我觉得那次莫斯科前线之行,她好象也跟去的。”

  “对,她去过。”

  “瞧,你们二位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你知道吗?帕格,你去年十二月写的那份有关莫斯科前线的报告帮助很大。我在这儿可是孤掌难鸣,只有我一个人认为俄国人守得住。陆军的情报估计完全错了。总统对你的报告印象很深,他觉得你的见解合情合理,而我们这儿缺的就是这个。”

  “我还以为我写那封有关明斯克犹太人的信是小题大作,做了件蠢事哩。”

  “完全不是。”霍普金斯不拘礼地把手一挥,对帕格的话表示不以为然。“对你说实话,帕格,整个犹太人问题是件非常叫人头疼的事。对那些拉比代表团,总统不得不始终避而不见。国务院虽然尽量挡驾,但是他们有些人还是见着了。情况真是惨极了,但是总统又能对他们说些什么呢?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提出那个叫人气的要求。要对俄国人保持信用,要拯救犹太人,要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唯一的办法就是进军法国,粉粹那个疯狂的纳粹制度。而要达到这一目的,我的朋友,关键又在于登陆艇。”霍普金斯在卧榻上向后靠下去,精明地看着帕格。

  为了竭力回避这个不好对付的话题,帕格问道:“先生,我们为什么不多接受些难民呢?”

  “你的意思是说修改移民法,”霍普金斯爽快地回答说“这是一个大难题。”他从身边一张小桌子上拿起一本蓝封面的书递给帕格。书名是《美国的犹太政治》。“看过吗?”

  “没有,先生。”帕格出厌恶的神情,把书丢下。“纳粹的宣传品吗?”

  “有可能。据联邦调查局说,这本书已经广泛传了好几年。这本书是混在邮件里送来的,照理是应该扔到废纸篓里去的,却送到了我的手里,易丝也看了,她感到恶心。我和我子经常收到大批辱骂我们的信件,所用的肮脏词句虽然五花八门,但是多半少不了要骂我们是犹太人,看来可笑,其实也真可悲。自从那次巴尔赫的宴会以来,这种谩骂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维克多。亨利显得如堕五里雾中。

  “那时候你还在国外吧?巴尼。巴尔赫为了祝贺我们的婚事,为我们补办了一次喜筵——说实话,这样做也真欠考虑。有个记者搞到了一份菜单。你也可想而知,帕格,巴尔赫摆了什么排场!鹅肝酱、香摈酒、鱼子酱,不惜工本的场面。在这供应紧张、什么都要配给的时候,已经得怨声载道,我这一来当然又是自讨苦吃。这还不算,有人还故意造谣说比弗布鲁克送给易丝一串价值五十万美元的翡翠项链作为结婚礼物,这一下可就闹得城风雨了。我的皮跟犀牛一样厚,可是我跟易丝结了婚,却叫她成了众矢之的。人言可畏啊!”他鄙夷地指了一下那本书。“好家伙,你要想通过一项新的移民法,象那样的毒计就会在全国各地沸腾泛滥。我们就要在国会里吃败仗。战争努力当然要遭殃。到头来又会有什么好处呢?我们无法强使德国人松开魔掌来解犹太人。”他向维克多。亨利投去探索的一瞥。“你的儿媳妇现在在哪儿?”

  “先生,我正是为了这个来求见你的。”

  帕格把娜塔丽的困境以及斯鲁特关于如何把她从卢尔德救出来的主意对他说了一遍。求人帮忙实在叫他难以启齿不过他还是结结巴巴说了出来,霍普金斯瘪紧了两片薄嘴听着。他的反应迅速干脆:“那是去和敌人谈判。只有总统有权决定,他会交给威尔斯办理:卢尔德,对吗?国务院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用铅笔记下了莱里斯。斯鲁特的名字和他的电话号码。“我可以问一下。”

  “我很感激洗生。啪格便要起身告辞。

  “坐着别动。总统一会儿就要叫我去。他得了感冒,睡得又晚。”霍普金斯微微一笑,从袋里掏出一张黄纸条,摊了开来。“今天又是一串难题要他处理,也就是跟平常事一样多。想听听吗?第一条,中国召回军事代表团。这可是一件叫人头痛的事,帕格。由于我们在欧洲的需要,他们要求的援助就简直象是伸手要月亮。可是,中国战线是日本人身上的一块烂疮,他们打仗的时间比我们谁都长,我们总得设法稳住他们。

  “第二条,新英格兰取暖用油发生危机。老天爷,可了不得!天气也和我们作对,今年冬天比预料的冷得多。从新泽西到缅恩,人人都冻僵了。大英寸输油管的工程进度晚了半年。管制越多,麻烦也越多。”

  他一边读,一边议论,把这张单子上的事项全部念了一遍,开头是沉重的:3。取道西伯利亚运输《租借法案》物资遇到意外困难。

  4。铜的供应突然极度短缺。

  5。根据修改后的报告,橡胶原料的前景不容乐观。

  6。大西洋再次有大批船舰被德国潜艇击沉。

  7。德军增援突尼斯,艾森豪威尔部队被迫后退;摩洛哥发生饥荒,艾森豪威尔部队的补给线受到威胁。

  8。麦克阿瑟将军再次求援:新几内亚急需增援陆空部队。

  9。修改国情讲稿。

  10。为在北非会晤丘吉尔制订计划。

  “最后一点是绝密消息,帕格。”霍普金斯拿着那张纸朝着帕格挥动得咯咯响。“我们大约一周之后就要到卡萨布兰卡去,参谋长联席会议和全班人马。斯大林因为斯大林格勒战役不能出席,但是我们要将会议情况随时告诉他。我们要为今后的战争规定战略。总统自从就任以后,九年以来一直没上过飞机,非但如此,历届总统还没谁曾经坐过飞机出国。叫也兴奋得象个小孩子。”

  霍普金斯如此滔滔不绝,不厌其烦,维克多。亨利很感惑不解,不过霍普金斯不久也就道出了个中原因。他躬身向前,把手放在帕格的膝上。“你知道,斯大林在大叫大嚷,要求我们今年横渡海峡。这可以减少他十到四十个德国师的负担,然后他就有可能把德国人赶出俄国。他指责我们背弃诺言,没有在四二年开辟第二战场。但是我们那时没有登陆艇,其他方面我们也没有准备好。英国人竭力反对进攻法国的主张。在卡萨布兰卡。他们肯定又要利用登陆艇不足这个借口。”

  帕格不知不觉之间也被吸引了过去,于是问道:“目前有多少呢,先生?”

  “跟我来。”霍普金斯把亨利带到另外一间门窗紧闭的小屋,屋内了过时的旧家具,一张不伦不类的牌桌上堆了卷宗和文件。“你坐下。这是门罗室,他们都这么叫的,帕格。他就是在这儿签署门罗宣言的——真见鬼!我刚刚还在看那些数字哩。”他匆匆翻着桌子上的文件,有些掉到了地上。在这战争的中枢之地,事情却是如此随随便便,漫不经心,这使帕格深感惊异,霍普金斯毫不理会那些掉到地上的文件,而是出一张普通的档案卡片,拿在手里挥动着说:“找到了,这是到十二月十五为止的数字。这些数字还靠不大住,因为在北非的损失还没完全证实。”

  维克多。亨利对他带到阿金夏会议的登陆艇生产计划记得非常清楚,此时听到霍普金斯从那张卡片上念出的数字,不觉大吃一惊。“霍普金斯先生,生产究竟遇到了什么意外情况?”

  霍普金斯扔下卡片。“活见鬼!我们失去了一年时间!不仅是登陆艇的生产,其他方面也都一样。问题出在大家都争优先权。军队、工业和民用经济之间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各个部门之间吵吵闹闹,争执不休,就是一些正派人之间,也是互相妒嫉,明争暗斗。大家都是卡住对方脖子不放。每个人都标榜自己的部门是十万火急的头等大事,却没一个人说话算数,到期货。我们这儿简直是重点天飞,所以重点也就好象德国老马克一样,变得毫无意义。情况糟得简直难以形容。不过,就在这个时刻,出了一个维克多。亨利。”

  帕格惊愕得直眨眼睛,霍普金斯见了哈哈大笑。“当然,不是真的说你。而是跟你一样的一个人。此人名叫费迪。埃伯施塔特。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但是很踏实能干。你一定得和他见见面。原来是股票商,你相信吗!普林斯顿大学毕业,一直在华尔街经商,从来没在政府供过职。他们把他搞到这儿来负责战时生产局,他制定了一份崭新的重点分配方案。他给它取名叫作‘物资管制方案’。根据这个方案,所有的生产计划都取决于三种物资的分配,也就是钢、铜、铝。现在的分配办法是按产品进行垂直分配。护航驱逐舰也好,远程轰炸机也好,运往苏联的载重卡车也好。总之,不论什么,其中每个部件都要按配给原料进行生产,不搞平行分配了,这儿一点,那儿一点,给军队分配一点,又给工厂分配一点”——霍普金斯激动地挥舞着他的瘦长手臂——“要搞到物资全靠是否在华盛顿有靠得住的门路。象现在这样,简直是个奇迹。全国各地的生产数字都在直线上升。”

  他一面说一面来回走动,聪明的瘦脸上神采焕发。他在亨利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一股坐了下去。“帕格,在埃伯施塔特采取这个办法之前是个什么情况,你简直难以想象。零敲碎打的发神经!浪费情况之严重,神仙见了也要害怕!一千副坦克履带,却没有坦克可以装配!堆了一整个足球场的飞机外壳,可是引擎和操纵装置根本就没在生产。一千艘步兵登陆艇停在船厂里腐烂生锈,为了没有绞车起降活动梯子!这种可怕的局面终于结束了,现在终于可以得到我们所需的登陆艇了,但是海军也需要有个人紧密配合。这也就是说需要一个象弗迪。埃伯施塔特那样的于人物统筹负责。我已经同福莱斯特尔部长和帕特森海军中将谈过。他们都知道你的表现,赞成由你负责。”霍普金斯在椅子里往后一靠,眼镜架子快要挂到嘴上了,眼睛闪闪发光。“怎么样,老朋友?你愿意签个字接受任命吗?”

  放卡片桌子上的电话响了。“是,总统先生。马上就来。帕格。亨利碰巧也在这儿…是,先生,当然。”他挂断电话。“帕格,总统向你问好。”

  他们步出房间,走进一条两边排着书架的阴暗过道,再经过一段垫着橡皮的斜坡,朝着椭圆形办公室走去。霍普金斯一只手抓着帕格的胳膊肘。“怎么样?我要不要对总统说你已经同意接受这个工作了?能给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做参谋工作的海军上校多的是,这你也知道。但是精通登陆艇的却只有一个帕格。亨利。”

  维克多。亨利以前从未违拗过霍普金斯的意愿。总统的大印就在此人手中。不过,他毕竟不是总司令,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甜言语,连哄带骗,而是直截了当发出命令。他虽大权在握,却又毕竟是个僚属,他之所以那么和蔼可亲,将一些内情告诉帕格,对于埃伯施塔特如此吹捧夸奖,现在又亲亲密密,挽着他的手臂,其实都是一种策略手腕。霍普金斯其实早就打定主意,要派帕格去搞登陆艇,而他为娜塔丽前来请求帮助,正好给了他一个开口机会。可能他一向就是这样进行说服工作的。他虽做得非常巧妙地道,维克多。亨利还是执意要到太平洋舰队总司令手下效劳。霍普金斯轻飘飘地把这个工作说得一钱不值,那不过是文官的见识。再说,能够负责登陆艇计划的合适人选,也是大有人在。

  他们经过椭圆形办公室,来到敞开着的总统卧室门前。总统的洪亮嗓子今天显得有些沙哑。听到弗兰克林。罗斯福的说话声音,帕格油然生起一阵亲切、敬畏之感。

  “霍普金斯先生,这件事情可能关系到我今后将如何为这场战争服役,请允许我和舰船局商量一下。”

  哈利。霍普金斯出了笑容。“好。据我知道,他们都很赞同。”

  他们走进卧室的时候,总统正巧在对着一方大白手绢提鼻子。总统的医生、海军准将麦金泰尔穿着全套制服站在边。他和室内几个上了年纪的文职官员齐声说道:“上帝保佑你。”

  这些文官帕格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的目光都盯住他,显出自命不凡的神气,麦金泰尔则是他在圣迪戈就认识的,向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总统一面揩着发红的鼻子,一面抬起粘糊糊的眼睛,向他瞥了一眼。他坐在上,身后垫了几个靠垫,皱了的宽条睡衣外面披了一件品蓝的斗篷,上面绣着FDR三个红色字母。他从早餐盒上拿起夹鼻眼镜,说:“啊,帕格,你好?你和罗达新年过得好吗?”

  “很好,谢谢你,总统先生。”

  “那太好了。你和哈利刚才在搞什么名堂啊?下一步你准备上哪儿去呢?”

  这是一句随便问起的客气话。房间里的其他人看着亨利,都把当作是没正经来打岔的,如同是罗斯福的小孙儿,随随便便闯了进来似的。总统耳眼红,显然患了感冒,尽管如此,他还是兴致,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由于担心霍普金斯在他之前开口,把他给套住,维克多。亨利抢先说道:“我还不能肯定,总统先生。尼米兹上将要我去当作战部副部长。”

  “哦,原来如此!”总统朝着霍普金斯弓起两道浓眉。他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霍普金斯脸上掠过一丝恼火的神色。“好吧,我看,那你是要去那儿罗。我当然不能责怪你。谁都要挑个最好的。”

  罗斯福用两只手指眼睛,然后戴上眼镜。他的相貌于是完全改观,看上去年轻许多,变得更加威严,更象报纸照片上的那个熟悉的总统,而不再是头蓬灰发、患着感冒躺在上的一个龙钟老人。很明显,他对维克多。亨利已经无话可说,而是准备办他上午该办的公事。他朝着其他人转过脸去。

  结果还是帕格采取主动,重新提起这件事,说出了一句经常索绕在他脑际的话。一个海军军官,渴望在一场战争之中迁升晋级,怀虽然狭隘,却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总统的反应微微带着失望情绪,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这使帕格受到刺。他于是说道:“不过,总统先生,我永远服从您的号令。”

  罗斯福向他转过脸来,出惊喜、简人的微笑。“啊,帕格,情况是这样,斯坦德莱确实感到你到莫斯科对他大有用处。就在昨天,我又收到他的一份电报,要求派你去。他在那儿忙得不可开。”总统抬起下巴,微微前倾。当他把斗篷下的身体坐直的时候,又令人产生一种敬畏之感。“你知道,帕格,我们是在打一场大规模的战争,以前的任何战争都是无法与之比拟的。俄国人是个难的盟友,老天爷也知道,有时简直没办法和他们打交道,但是他们牵制着三百五十万德国军队,如果他们能够坚持下去,那我们就能打赢这场战争,如果由于什么原因他们做不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就可能输掉。所以,如果你能在俄国发挥作用——而对这一点,我派在那儿的使节看来是深信不疑的——那么,恐怕你还是应该到那里去。”

  房间里其余的人都怀着好奇心朝维克多。亨利转过脸来,但是他几乎根本没感觉到他们在场。在他面前,只有罗斯福那张阴郁的脸;这张脸,他以前曾经见过,那时非常英俊,那时他是海军部次长,象个孩子似的在一艘驱逐舰的舷梯上爬上爬下;而现在,这张脸——一个下身残废了的衰颓老人的这张脸——就是美国的象征。“是,是,先生。那么,我马上就到人事局去接受命令。”

  总统的眼里闪现出喜悦的光芒。他从斗篷下面伸出一只长手臂,扬了一扬,作出一个很有气概的表示他的感激和赞赏的手势。这就是维克多。亨利所得到的全部报偿。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他回想起这一景象,他就感到足。当他们握手的时候,帕格心里涌起一阵对于罗斯福总统的敬爱之感。他尝到了作出自我牺牲时的微带酸楚的足,体会到了无愧于总司令的信任的自豪感。

  “祝你好运气、帕格。”

  “谢谢,总统先生。”

  弗兰克林。罗斯福面带微笑,亲切地点了点头。维克多。亨利走出卧室,他今后岁月的道路从此改变方向,安排定当了。霍普金斯靠近门口站着,干巴巴地说了声:“再见,帕格。”他的眼睛眯小了,他的笑容是冷淡的。

  当她丈夫跨进起坐室的时候,罗达跳起来问道:“怎么样?是个什么判决?”

  他告诉了她。见她面色沉了下来,帕格心头一跳,掠过一阵昔日对她的爱恋之情,不过这也告诉了他,如今这种爱恋之情已经所剩无几了。

  “啊,亲爱的,我一直盼望着能够留在华盛顿。是你自己要——再去莫斯科的吗?”

  “是总统要我去的。”

  “一去就是一年。说不定两年。”

  “总得是很长一段时间。”

  她握住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指绞在一起。“啊,也好。我们毕竟度过了美好的两个星期。你什么时候出发?”

  “事实是,罗”——帕格出为难的神色——“人事局花了点气力,给我在明天起飞的飞剪型客机上搞到了一个座位。”

  “明天!”

  “达卡、开罗、德黑兰、莫斯科。斯坦德莱看来确实很需要我到那儿去。”

  吃饭的时候,他们饮了家里最好的酒,而后就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他们多少次的分离和团聚,最后一直追溯到帕格向她求婚的那天夜晚。罗达笑着说。“谁也不能说你事先没警告过我!事实上,帕格,你是一遍又一遍地说过,做个海军军官的子将会多么受罪。经常的离别,可怜的薪金,过一段时间就要搬家,还得向那些大官太太叩头讨好,你是一五一十全都说出来了。我敢赌咒,我一度还以为你是想说服我别跟你结婚哩。我那时心里想:”休想,先生!原来既是你主动提出来的,现在你就算是给勾住了。“

  “我原来还以为你一定是作好了思想准备的哩。”

  “我从来都没后悔过。”罗达叹了口气,喝了口酒。“真可惜,你要碰不着拜伦了。他们那个护航舰队随时可能到达这儿。”

  “我知道。我也不觉得高兴。”

  他们两人都觉得轻松随便,罗达又是十足的女人怀;再说,两人马上又要分手道别,所以她毕竟忍不住若无其事似的补充了一句:“你也碰不到帕米拉。塔茨伯利了。”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两人一直讳莫如深的话题,此时便突然摊到了桌面之上——他与帕米拉的卿卿我我,她与巴穆。柯比的风好事。柯比这个名字,就和华伦的名字一样,他还不曾提到过。“对。我碰不到帕米拉了。”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了。罗达的眼睛低垂了下去。

  “怎么样,我做了一个苹果饼,你还能吃一点吗?”

  “太好了。我到了莫斯科就吃不着了。”

  他们很早就上睡觉。两人的第之爱不很自然,时间也很短,事过之后帕格立即酣然入睡。罗达了一支烟,然后起身下,穿上一件厚长袍,来到楼下起坐室。她从一个矮架子上出一套积灰尘的唱片。唱片已经磨损,有了细细的裂纹,桔黄的标签已经褪,上面是些彩铅笔划过的痕迹。因为这套唱片曾经落到孩子们的手里,他们放的次数过多,已经变成了废片。旧法的录音高亢尖细,现在从磨损了的表面放出来的声音却是又弱又轻,听起来令人恍如隔世。

  现在已是清晨三时正我们通宵跳舞不肯停曙光很快就要来临我要和你再跳一支华尔兹…

  她回想起当年的阿纳波利斯的军官俱乐部。海军少尉帕格。亨利,海军足球队的明星,带她去参加一个盛大舞会。他要比她矮许多,但是甜蜜温柔,有些与众不同,而且狂热地爱着她,每句话、每个眼神,都出这种狂热的爱。虽说并不俊俏,但是富有男子气概,而且性格温柔,前程无量。一句话,叫人无法抗拒。

  那支乐曲真人好象专为我们写我要一直跳下去永远相亲又相爱老古董的爵士乐队听上去声音单薄而又过时,唱片一会儿就转完了!唱针空转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罗达一直坐在那里,干巴巴的眼睛凝视着留声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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