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会宽恕一样
他暂时忘却了战和贫苦,为着那遥远到不真切的美和安宁而感动,那样虚幻的美曾经安慰贫苦的乡民,如今也平等地安慰一位被迫自尽的公主。天家女和贫家子,都一样向往缥缈美丽的佛国。
他因着这部在北地广为传的佛经与公主缔结短暂的因缘,并亲眼目睹这段因缘的破灭。年轻的兵士难以自持,不顾同僚惊异的目光,为着幻想的破碎痛哭。
“多谢校尉为我结此善缘。”公主轻声答谢,她美丽的颈项已经被系住“百年之后,我或可与校尉在琉璃世界相逢。”
那年轻的兵士抬起头仰望着公主的面容。一刹那后,那位监督公主自裁的兵士痛苦地捂着身前倒在地上,他的腹中着同僚的刀。
华美的泥金紫罗披帛被斩断,飘落在地,被混乱的众人所践踏。事出突然,惊骇中数人被那名年轻的兵士砍倒毙命,那名兵士也身中刀,血泉泼洒在文石地面上,渐渐汇成肮脏的湖泊。
几名女使反应过来,全力将一扇漆云母屏风推倒拦住门首,又以手边一切可供防卫的事物愤然击打着敌人,此时一支不知名的军队已经来到,与占据了寝堂内外的几十人兵。
面对陌生的威胁,寝堂之内残余的数人改变了策略,不再继续要求公主自裁,反而是将公主当作与另一方谈判的筹码挟持起来,公主跪坐着,垂着面容以自己的一幅织成裙为那位方才救助她的年轻兵士包扎着伤口。
门外刀兵声渐息,剩余的几人各持刀兵将幸存者驱赶到一角。“殿下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被围困的兵士中,为首的一人回头咬牙说道,开始后悔自己没有遵循主将的命令,他们不应当容许她开口,应当立即取她的性命。这等惑人心的妖女,既然可以动摇人主的意志。
当然也可以动摇寻常男子。公主抬起头来默默注视着斥责她的兵士,并不答复,面貌贞静文雅,没有丝毫异的神色,那位校尉见大局已定,愤而持刀向前。
“诸位校尉既然护佑了我的性命,我自当在将军面前为诸位请赏。”公主轻轻开口,持刀向前的兵士停了下来。其他前来迫公主自尽的北衙军已死,若公主愿意包庇,自然是别无对证。
“殿下此言当真?”“自然。若九郎愿意,我亦会尽力为九郎周旋。”公主轻声确认。残存的几名兵士在犹豫中纷纷放下武器,此时寝堂外的北衙军已被尽数格杀,被屏风和刀剑架住的门轰然倒塌,清凉的秋风涌入室内,她略微望了望来人,乃是由她举荐并由卫渊任命的南衙骑都尉李令襄。
她如释重负地叹道:“若非上天怜悯,都尉再晚一刻,我便没有性命了。”“臣来迟,请殿下恕罪。”“郡主呢?”她开口询问。一名军士上前。
他臂弯中的妙常被裹在一幅撕落的斗篷之中,此时既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以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母亲。
几个时辰前温暖精美的寝堂变作尸身狼藉的血池,可她身处其中,竟然感到无限安宁。凡夫之爱,是要女子屈于其下,仰承恩惠,而人主之爱…给予爱,也给予接受爱所需的全部依凭。
那位军士低下身来,妙常从他臂弯中灵活地溜下来,掠过许多狼藉于地的尸身,直直奔向母亲身边。
她将妙常抱在怀中,感受着女儿温软的脸颊依偎在她的心口,她得到了血池之中的安宁,如今,也可将这安宁给别人了。
***“我不知殿下有何过人之处,竟然使阿兄如此挂怀,以至于置天下于不顾。”高绍宁见来人是长公主,冷冷开言。兵变未成,高绍宁引刀自尽,却被卫渊阻止,如今已被软在西苑旁一处厢殿内等待发落。
“如九郎所见,我并没有过人之处。若是将军不想登临至尊之位,也是因为将军自有考量,并不只是因为我的缘故。”她平静地答复,敛膝正坐在高绍宁对面。
高绍宁并不相信,仍旧直盯着眼前的公主,他不想起臣僚之间的笑谈。笑谈称嘉国公主早已死于兵变之中,叛军寻到的不过是狐妖的化生。
既然是妖物,自然不在乎女子的清誉和天家的尊严,自然可以为了自己的悦惑人主的心智。“殿下莫非当真是狐妖化生?”高绍宁语带讥讽“若是如此,殿下可惑我否?”
“原来九郎是觉得…只要女子略有出格之处,便近乎妖了?”她微笑起来,高绍宁忽然有些窘迫起来。
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世间向来将女子暴地分为贞静温顺的淑女和放冶的妖姬,前者宜室宜家,后者可供枕席。可眼前的公主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他既无法尊敬她,亦无法侮辱她,只得把她当成生作女儿身的男子。
“所以殿下为何来此?”高绍宁出散漫的笑容“是为了奚落手下败将,还是殿下有私于我?”
她并不在乎他的无礼,仍旧平静地答复道:“因为九郎是将军的至亲,将军不希望九郎有心结,我亦不希望将军有心结。”“我唯一的心结,是畏惧阿兄死于妇人之手。”
“九郎多虑了。”她轻声答“我不会危害将军。”“殿下如此宽容么?”高绍宁冷笑,不提醒她五年前的血仇和侮辱“还是殿下健忘?”
“为着父母手足,我应当恨他,不过…”她停下来整理思绪。高绍宁并不打断公主的思考。他那双和表兄相似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似乎是要看穿那藏在洁白文雅的画皮之下的妖。“…不过为了我自己,我可以宽恕他。”“为什么?”
“因为…”她的理由很多,一时无法一一讲明。因为她早已抛下了独属于女子的道德。若是那些侮辱不足以伤害男子,便也无法再伤害她。
因为他竟然爱了她,把男子所能得到的快乐和自由一一呈递给她,于是她为着自己的快乐和自由,可以坦然地接受凶犯的爱,甚至自己也去爱他。
因为他的血生在她的血里,成就了她的女儿。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理由。“因为我爱他,只为了我自己爱他。”她截断自己的思绪,简单地回答。
高绍宁第一次见到如此直白到近乎无的女子,不骇笑道:“殿下如此洒,堪称女中丈夫。”
“不,我只是女子。”她纠正他“世间男子睚眦必报,并没有女子的宽容体谅,就像将军当年会因为家族的血仇侮辱我,而我会宽恕他一样,”高绍宁闻言一时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我如今明白阿兄为何如此看重殿下了。殿下的确远胜世间男子。”
两人虽然并不迂腐,但谈及男女情爱,终究有几分尴尬,于是一时都默默无言。“可惜即使殿下无心加害,阿兄也没有退路。”高绍宁缓缓开口“臣子若干预废立之事,难免一代而斩。殿下虽不愿承认。
但阿兄若为了殿下继续迁延,无异于自毁长城,河北四镇更无法幸免。这也是我不得不危害殿下的理由。”她明白高绍宁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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