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但历经两朝
他的忧虑,也是追随卫渊的河北士族的忧虑。一位代执朝纲的权臣若不能改朝易代,在君臣父子的伦常中绝无存身之地,即使如霍光一般为汉室勤谨终生,身为臣子。
他无法将自己的权柄传于后世,其家族和羽依旧令新皇忌惮,在其去世后便被尽数诛灭。河北士族的荣辱全系于卫渊一身,若他不能践位,那么卫渊身死之后,河北士族必将被新主清算。
“这一二年间,我常常想这件事。”她思考很久,轻声回答“既为我自己想,也为将军和我的儿女想。”
高绍宁沉默着,于是她继续说:“为着我的私心,我自然不希望父母和先祖的宗庙祭祀断绝。我已经如此辜负父母,我再无,也无法坐视将军改姓易代。”
“可是不只九郎的荣辱系于将军一身,我也是一样,所以九郎的忧虑,也是我的忧虑。”高绍宁并不认同她那些无谓的忧虑:“虽然殿下才智过人,终究是女子,谈何承继宗庙!”
在他看来,男子尚可舍大义而全一己之私。女子更是连承担大义的资格都没有,她并不恼,反而笑了起来:“若我是男子,那当然容易。我可以杀了父兄,杀了将军,再杀了河北四镇百万甲兵…”
就像被西京这朽烂的皇都噬的代代先王一样,她收起笑容,直直地盯着高绍宁骇异的神情,她那双美丽冰冷的眼睛像兽一样闪闪发亮。这世道何其荒谬:只要她是男子,那她的儿女。
就是大秦的儿女。只要是男子,哪怕是浣衣宫人生下来的残废,都可以坐在御座之上。“…可惜我不是。”她轻声说。哪怕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也不过是个女人。
“殿下何必如此执着?阿兄若践位,殿下为天下之母,难道要逊于当下?”“我不甘心。”她轻声回答“九郎若将我看作男子,便明白我为何不甘心。”
不甘心为了先祖和父兄的尊严去死,不甘心遵守女子的道德,不甘心做他人的附庸,甚至于不甘心看她那残废的兄弟坐在御座之上。高绍宁为她的惊人之言震动,一时默然无语。“可惜殿下并没有变作男子的办法。”
他虽然为她的惊人之言震动,却仍无法认真看待女子的抱负,只觉得她们的野心如同猫儿伸出来的脚爪,固然锋利,却也不过是玩笑之物。“的确没有,不过…九郎之所以觉得将军毫无退路,正是因为九郎轻蔑女子。
不止将军有退路,九郎和河北四镇也有,只要九郎不当我是女子,便会想得明白。”高绍宁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公主。
她看起来像任何一位理想的西京贵女一般温柔贞静,如同雪白的绢和清净的月光。可他忽然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若当她是男子…不,即使她是女子,只要她的儿女是大秦的儿女。
那逆臣的血就是大秦的血,就连逆臣的爪牙也是大秦的爪牙。“殿下有如此壮志,阿兄可知道?”“我想得到,他自然也想得到。”她平静地回答。“那阿兄究竟是为何…?”
“为何可以容忍我?九郎眼中只有四镇,我父兄眼中只有权柄,世间男子眼中皆只有一己之私,因此觉得至尊之位胜过世间一切。可将军不是。”
为人所用,为己所用,是西京的法度,却不是牧羊奴的法度。帝王有而无情,才能坦然视天下臣民为财货,才可为生杀予夺而快乐。
为着这般蛮的快乐,代代君王剖去心肝,甘为西京的囚徒,只有起自北地风烟的牧羊奴,自丧亲灭族的惨痛中,终于超脱出世间累累的枷锁和阶梯,却仍旧有人的心肠。
“他还有心,所以他厌弃这样的帝王之道,甚至不相信这世上需要君王,却因为想救许多人于水火,不得不走到今。”她轻声说。
企鹅裙:七九九七四零一七六他和她一样,一直有自己的秘密,她的是女子不应有的野心和愤怒,而他的是人主不应有的悲悯和恐惧。“那便是将军远胜于我父兄、也远胜于九郎和世间一切男子的原因,也是…”她停下来,有些犹豫。
“…也是我爱他的原因。”高绍宁想起卫渊面对国玺时冷漠的神情,本能地知道公主所言非虚。公主停下她惊人的讲述,垂目正坐着。殿阁之内只剩下空无一物的沉默,连时间也仿佛静止下来。
“未想到阿兄有如此知音。只是,殿下是何时知道的?”“在我发觉他当真爱我的时候。”她回答“他既然会爱我,便做不成帝王。
可是,我比九郎更加在乎他的安宁。”悖逆的臣子无心社稷,失贞的公主却不甘附庸,他杀尽了她的父兄,她代父兄宽恕他的罪过,各自背弃道德伦常,却真正是天作之合。
高绍宁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开口:“可是阿兄百年之后,又当如何?殿下可为国朝再寻圣主吗?”
公主微微摇头,微笑道:“若世间当真有圣主可传天下于万世,那如今应当还是尧舜的天下,何况,百年之后的事,岂是你我可以知道的?”
“世尊如来!”高绍宁轻声感慨。只要天下还渴求圣主,世上便没有圣主。西京滚滚向前,一次次变作瓦砾,再一次次回到从前。自上古至今,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轮回,直到这世上再不需要君王。
***征和五年十月的事故并未引起太多波澜,虽然兵宫的流言甚嚣尘上,但北中郎将高绍宁并未受到严厉惩戒。
只是因宵时分聚众饮酒而被罚俸三年并削除封爵,此外,有内监在巡夜时发现西苑一口古井中有宝光,竟然意外打捞出失踪已久的传国玉玺。国玺随即被奉于宫中,由掌印太监受皇帝之命妥善保存。
国玺归位,自然是人主德配天下的象征。皇帝为此亲往南郊告祭先祖。皇帝虽仍需由两名内侍搀扶才能站立。
但竟然有条不紊地完成了郊祀的所有步骤,显然神智清明,并非此前所传的痴儿。许多关内旧臣惊讶于卫渊竟然允许国玺归位,又目睹皇帝亲自郊祀,认为归政有望,不感慨落泪。
但权臣的让步仅限于此。卫渊仍旧把持着朝廷,并通过长公主笼络旧族,维持着关陇和河北士族之间若即若离的合作关系。
在逆臣的斡旋之下,武宣两朝几十年间争斗无休的朝廷竟第一次安静下来。本朝武帝远征安南,宣帝又开拓瀚海南滨,虽然君主开疆拓土、立下万世之功,但历经两朝,天下实已疲弊不堪。
如今朝堂上没有了雄才大略的圣王,臣民反而在残疾无为的君主治下得以息,随着对改朝换代的担忧渐渐消弭,不少逃离关内的士民返回乡土。到了征和五年的年尾,就连西京的米价也降至四五钱一斗。
武帝年间一匹绢才换一斛粟的局面不复存在。“这是什么?”“公主不认得铜钱吗?”卫渊放下手中把玩的几枚钱币,她为自己的无知气恼,强辩道:“我当然认得!我只是…只是不知道钱还有这许多样式。”卫渊笑起来,拿过她的手将其中两枚铜钱放在她掌心里。
她细细观看,这两枚铜币大小近似,一枚铸有她曾祖的年号,另一枚上则是她父亲的年号。“殿下可知道这两枚有何不同之处吗?”她揣测卫渊所说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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