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更魂断
来到“流沙沟”“⽩马堂”的垛子窑前,戴玄云还不及用手抹汗,那两扇颇有气派的沉厚大门已缓缓启开,先是数十名全⾝⽩⾊劲装的彪形大汉,沿着七级台阶雁翅般疾步排向两侧,接着是六个胖瘦不一,俊丑迥异的人物并肩打横上,只听到薄底快靴踩在⿇石地面上的沙沙细响,只听到兵刃轻脆的碰撞声,气氛肃穆又紧张,不带半点理屈认罪的味道!
戴玄云一瞧眼前这个阵仗,自不免心火上升,恶起胆边,他顶着头上火毒的太,重重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双臂环抱前,索兴也摆出一付上门挑衅的架势——横竖是要拚杀一场,犯不着堆起和气生财的嘴脸!
那六个人显然全是“⽩马堂”首脑级的人物,六个人一字排开,站在第一阶石级上,最前头那个耝膀阔,⾚髯如戟的魁伟朋友轰雷似的开了口:“果然是霸道,果然是狠毒,姓戴的,我们堂里管事小七虽说不合在酒后失态,于言词间冒犯了你,你的几个手下也将小七殴打得偏体鳞伤,总算是给了他教训,我们兄弟正待忍气呑声,甘背上这股窝囊,不料却有消息传来,说你竟是不肯罢休,硬要上门叫小七向你磕头请罪,姓戴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如此咄咄相迈,盛气凌人,企图以小故兴杀戈,莫不成将我‘⽩马堂’上下全看做一群酒囊饭袋,可以任由你作糟塌!”
站在他傍边那位黑瘦仁兄亦连声冷笑:“你戴玄云在道上不错是个角⾊,我们‘⽩马堂’的哥们却也不是叫人唬着混世的,要踩我们盘子,大可把原因明点出来,藉事生非,算不得磊落!”
戴玄云被这两人一说一讲,不由闹了个満头雾⽔,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犹当对方是在故意混淆事实真像,存心给他扣个莫须有的罪名,这一猜疑,怒火更炽:“我不知道你两个东西是‘⽩马堂’的那一号零狗碎,也不明⽩你们是在扯些什么闲淡,如果你们想胡编故事,捏造谎言以图掩遮那段⾎淋淋的丑闻,我劝你们尽早别打这个谱;我今天既然来了,若不还我一个公道,要不抄翻你们‘⽩马堂’众人的祖坟,我就算你们大伙凑出来的!”
那⾚髯人物仰天狂笑,声似霹雳:“真正是见识了——想我‘烈火星君’应瞻铁⾎江湖三十余载,领率‘⽩马堂’十有七年,却还是头一遭遇上这种跋扈嚣张,不可一世的匹夫,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样三头六臂,如何抄翻我们的祖坟!”
那黑瘦仁兄寒的接口道:“是可忍孰不可忍,瓢把子,与这等狂徒何须多言?下手做了才是正经!”在这人⾝边,一直沉默无言的一位⾼挑汉子,这时锁着双眉低声道:“洪二哥,最好把话问清楚,我看其中或有误会——”
叫洪二哥的这位一瞪眼道:“有什么误会?一青,你可别剃头的担子——一头热,你顾念着姓戴的同你的好友曹世彪情不恶,姓戴的可念及这段情份来着?如今人已找到门上,硬是要踹扬子砸招牌啦,你还有什么好琢磨的?”
戴玄云猛然⾝子一震,吃人似的死盯着那面容清癯的⾼挑个儿,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就是仇一青?”
对方苦笑一声,十分客气的道:“在下正是仇一青,与曹世彪份属至好,想世彪曾在戴兄之前有所提及——”
嘿嘿笑了,戴玄云笑得好生硬,好僵冷,笑得不透一丝笑意,笑得竟是那般惨厉狠酷,笑声中仿佛洋溢着⾎腥气息:“他提过,曹世彪给我提过,他说起你们是如何结识,如何兴味相投,又如何若君子——”
仇一青略带苍⽩的面孔上浮现起安慰的笑容,他挚诚的道:“世彪与我往多年,相知亦深,难得他在戴兄——”
一声暴喝,戴玄云打断了仇一青的话:“住口,谁和你称兄道弟?亏你厚颜无聇,还在老子跟前扮痴作呆,演得好戏,曹世彪了你这种朋友,算是有眼无珠,算是倒了八辈子琊霉,仇一青,今⽇要不将你剖腹剜心,生祭我世彪兄弟,我恁情也将一条老命搁在此地!”
仇一青僵窒瞬息,受惊至巨的颤着声道:“你你…你说什么?世彪他他他…他怎么了?”
戴玄云⾝形一偏,破口大骂:“去你娘的,先拿命来再说!”
于是,两条人影突然飞起,由左右向戴玄云挟击而下——是那六个为首者靠在最后面的两个,这两人年纪都轻,而且,俱皆強猛如虎!戴玄云卓立如山,双手分挥,两只老藤破空眩抖“叮当”撞响声中,对方劈来的一把紫金刀,一对铜钹,刹时斜一边,他一个大旋回兜出五步,老藤翻飞暴打,疾似密雨狂风,照面间已将他的两名对手得连连后退!
那洪二哥一看不是路数,加上怒火膺,不克自己,半声不响的从石阶上猝掠骤至,手上一条亮银鞭宛似蛟腾蛇游,变化莫测的玫了过来。
戴玄云亦是一个劲闷着头狠⼲,他右手的老藤倏忽敲出,竟是又准又重的砸歪了敌人鞭头,左手老藤闪电般点戮,稍差分厘未曾戮中洪二哥的腹小,却将这洪二哥惊得“猴”的一声,倒翻六尺。
脚步侧滑,戴玄云躲过削顶的一对铜钹,双齐出,震得那把紫金刀连人斜冲老远,他反脚回踢,脚尖与他的另一只脚形成直线,擦过那使钹者的鼻尖,只一阵劲风带起,就险些把这位仁兄扯横!
“⽩马堂”的瓢把子“烈火星君”应瞻也沉不住气了,这近乎一面倒的形势教他好生难堪,尤其在自己大门口,聚多人之力居然顶不住一个匹马单的独角儿,这等筋斗,如何栽得起?他暗一咬牙,恶狠狠的吩咐:“任什么也顾不得了,兄弟们,并肩子朝上围!”
就在他的一⼲手下正待冲扑上去的一刹,仇一青突兀跃向场中,双手⾼举,声音嘶哑凄厉的大叫:“住手,住手,请大家通通住手,我有话说,我有冤屈要申啊…”如此亢烈惨怖的呼号,尾音又拉得颤抖悠长,不但立时慑窒住了“⽩马堂”动手与未动手的人,连戴玄云也不噤收住势子,満心疑惑的瞪着仇一青发呆!
“烈火星君”应瞻在一楞之后,忍不住又惊又恼的大声叱喝着:“一青,你他娘是怎么啦?活脫琊神附体,中了魔崇的德,眼下是什么场面,岂能闹这等笑话?还不快快闪到一边,好让我们早点完事结案?”
仇一青悲恸的嘶吼着:“大哥,你务必等我将话问清楚,把事情搞明⽩,我们兄弟一场,同生死了这多年,我就只求你这件事,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只待我顺出头绪,探明真象,到时你要怎么办,我全随你…”应瞻略一迟疑,显得极为勉強的道:“一青,我允了你,你可不能给我坍台,别人搅台还说得过去,若是自己人挟在里面翻弄,‘⽩马堂’这块招牌怕就挂不住了!”
仇一青双目⾚红,动的道:“你放心,大哥,如果我没有个待,你拿帮规治我,一旦是非分明,任凭大哥处置,要杀要删,我必然承担!”
应瞻神⾊稍稍缓和了点,朝左右挥了挥手:“大伙退下,让三当家的发话。”
“⽩马堂”的弟兄依令退后,却依然各自占据着适宜出手的攻击位置,一个个全神戒备,丝毫不敢懈怠。
踏前两步,仇一青面对戴玄云,脸颊的肌⾁不受控制的挛痉着,他双手互拧,声音微颤:“戴兄,不管你对我有什么误会,对我个人的观感如何,希望我们先能开诚布公,将事实澄清,然后你不论如何施为,我一定舍命奉陪,决无怨言…”
戴玄云耝着嗓门道:“事实就是事实,而且已经发生,尚有什么可以澄清的?”
艰涩的咽着唾,仇一青忍耐的道:“戴兄,方才听你言谈之间,似乎在说…在说世彪已经不在人世?”
重重一哼,戴玄云火爆的道:“半点不错,曹世彪死了,不但死了,还死得极惨,是吃人从背后一剑穿心捅死的,仇一青,你敢说你不知道!”
仇一青惘又伤感的摇着头:“我的确不知道,戴兄,为什么我应该知道?只是旬⽇之前,我还去探望过他,彼此相谈甚,他留我住宿,我因堂口里有事待理,不能久留,连夜赶了回来,岂会料到这次聚晤,竟成永决…”
大吼一声,戴玄云愤怒的道:“満口胡柴,一派谎言!仇一青,说你精,你还不算精,说你狠,你犹不算狠,你既杀了曹世彪,就不该留下李素⽟的活口,李素⽟不是瞎子,不是哑巴,你杀害了她的丈夫,她自有喊冤的地方,哭诉的所在,你当她一个女流,便不⾜为患?她是不⾜为患,然则我尚未死,只要我一息尚存,你就逃不了公道!”
全⾝震悸的仇一青,在张口结⾆了好一会之后,不噤痛苦的嘶叫出声:“我杀了曹世彪?是谁说我杀了曹世彪?我凭什么理由去杀害我的朋友?这是蒙屈,是栽诬,是黑天的冤枉啊…”戴玄云厉烈的道:“演得好、扮得像——仇一青,老子便当着你众家兄弟面前,将你做的好事抖露开!是你唾涎曹世彪的老婆的姿⾊,妄图染指,夜半偷香不逐,偏又在心慌意之下失落一粒雕有你‘⽩马堂’标记的铜质钮扣于现场,被循声赶来的曹世彪拾获,他拿着这件证物前去找你理论,一言不合,你使打背后菗冷子用剑刺杀了他;仇一青,事实俱在,人证物证皆全,你,你他娘还有什么话说?”
这时全场死寂,一片鸦雀无声“⽩马堂”方面的人,自应瞻以下,无不惊愕疑窒,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眼光怔怔瞧着仇一青,那等意味,说多难堪就有多难堪!
仇一青深深昅了一口气,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使头脑保持明⽩清醒:“戴兄,这是谁的指控?曹家嫂子?”
戴玄云恶狠狠的道:“如今你后侮未曾将她一并除去?”
闭闭眼,仇一青沉缓的道:“戴兄,这都是谎言,没有一句真话,你在断定事实真像之前,总不该只听信一面之词吧?但凡我做过的,我绝对承当,不是我做的,却不容别人含⾎相噴,戴兄,我没有杀曹世彪,我发誓我是冤枉的!”
冷冷一笑,戴玄云僵着脸道:“李素⽟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她不去冤枉任何一人,端来冤枉你?仇一青,要说冤枉,拿证据出来!”
仇一青⾼⾼举起他的右手,平静的道:“首先,请戴兄看我的手。”
目光瞥去,戴玄云边不屑的道:“这有什么好看——”
突然,他噎住了话尾;仇一青的那只右手,筋脉浮凸于⻩褐起皱的表⽪,指节瘦长,和一般人的手掌没什么两样,只是少了一截拇指,仅仅少了那么一截姆指!
仇一青笑得好惨:“半年之前,在与人一次拚斗中,我失去了这段姆指,因此,我已经不能用剑,如今我正试着以左手练鞭,这半年里,我连剑鞘亦不曾触摸过,更别提随⾝携带了…”
石阶上的应瞻大声道:“姓戴的,我可以用生命证实一青所言不虚,他的右手姆指,是六个月前和‘七贤会’的二老‘刀贤’鲍汉对仗时被削落的,直到现在,事尚未了,你若不信,鲍汉人还活着,可以去问!”
仇一青容颜黯淡的接着道:“这件事不光彩,除了堂口的兄弟,外间鲜有人知,连曹世彪也不晓得,半年来,我养成一个习惯,总将右手缩拢于袖,不注意使难以察觉…”
第一个疑窦自戴玄云心中升起——有“黑⽩双龙”之称的⽩龙曹世彪,向来功力极⾼,若是面对面的厮杀,仇一青恐怕不是敌手,就算仇一青要从背后偷袭,照常理判断,亦必须以他习用的兵刃求其一击而中,所以他不可能不使剑,但是,仇一青右手的情况,却明明显示不宜运剑,而曹世彪却死在剥下,有伤口为凭,这,是怎么回事?
怔怔的望着仇一青,戴玄云哑着嗓音道:“但,但你也亲口承认,旬⽇之前,曾经过访曹世彪,据李素⽟说你是留宿曹家,你却表示并未住宿,乃是连夜赶回堂口,这一进一出,关系不小,然则仍不能洗脫你⾎手弑友的嫌疑!”
仇一青沉痛的道:“今天是七月十七,我记得很清楚,去看世彪的那天是七月初一,当晚辞别世彪之后,沿途兼程钻赶,到家的时间是七月初四晚上,我急着赶回来的原因,主要为了处理一笔规费的收支问题,河西道往南的护路月给都由我负责经手,堂口里跑这条线的弟兄也等着靠这笔钱养家活口,我不能败误了大伙的生计,昕以才匆匆撵返,以便在初五那天把银子发出去,这是每月惯例,你要不信,随使问我们组合里那一个人都可证明…”
戴玄云拧着双眉道:“你那粒铜扣子,又是怎么说?”
仇一青眼神凄恻的道:“我虽然在世彪家里掉落一粒铜钮扣,那是在我起⾝接过世彪递来的茶杯时,势子稍急了点,才把前襟的一粒扣子绷落,世彪当时就叫进嫂子来要她替我钉好,我怕解⾐穿⾐太⿇烦,便再三婉谢了,那粒扣子就一直摆在茶几上,因走得匆忙忘记携回,但掉落这粒钮扣的事,我却记忆犹新…”
戴玄云的神⾊有些僵窒,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既然你问心无愧,又为何屡屡设下埋伏,着人狙杀于我?”
仇一青愕然道:“着人狙杀于你?戴兄,我几时曾设下埋伏,着人狙杀于你过?在小七的事情之前,我本不知道你要来,更不知道你会打那条路上来,又如何去设伏堵截?这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搞鬼,意图栽诬于我…”
戴玄云道:“那‘老超渡’焦凤,‘托山罗汉’牛大壮,以及牛大壮属下的‘十五拘魂手’,不是你派去的?”
摇头摇,仇一青斩钉截铁的道:“绝对不是,戴兄,我可以用人格保证!”
寻思着,戴玄云喃喃的道:“这就怪了,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受了‘⽩马堂’的嘱托,是‘⽩马堂’委请他们上线布计,设伏下手,莫不成全是谎话?”
那边厢“烈火星君”应瞻又耝声发了话:“岂有此理,我是‘⽩马堂’的瓢把子,怎的却不知有这回事?仇一青虽是我们的三头儿,他要引求外援,预先发伏,亦必须经过我的同意才行,连我都毫不知情,他又何来这等瞒天过海的手段?”
姓洪的二当家也忍不住咕哝着道:“一青成天到晚和我们伙在一起,这些⽇子来就不曾外出过,除非他有化⾝分魂的本领,否则用什么法子去安排这些繁杂事体?”
仇一青接着道:“更明确的说,戴兄,我只听过焦凤和牛大壮的名字,从来没有同他们见过面,彼此本不相识,亦无情,如此重要行动,又怎生启口嘱托?”
戴玄云狐疑的道:“但他们为什么不诬陷别人,却端端指明‘⽩马堂’,暗喻幕后乃是受你的指使?”
仇一青也是一脸孔的困惑之⾊,他咬着下苦苦思量,突然轻拍脑门,双目中闪映着一片异彩:“戴兄,你有没有那位手下兄弟在⽇前打伤了李堂口的管事小七?何小七?”
呆了呆,戴玄云恼火的道:“你们休要无头无脑给我背上这口黑锅,我在江湖上闯道混世,从来不结帮不捻股,进出都是单匹马,孤家寡人,何来的手下兄弟?至于什么何小七,更是不会听闻,打开始你们提及这档子事我就一头雾⽔,迄今仍是雾⽔一头,毫不相⼲的⿇烦,怎作兴往我⾝上推?”
仇一青十分平静的道:“我、一说你就明了,戴兄,有人在暗中算计你和我,故意安排下这条条毒计来挑拨我们,离间我们,目地但求我们互相火拚,两败俱伤;只要将这种种迹象细加推敲,便可知道全乃预谋,皆为诡,是早经布置下的步步陷阱,企图深植仇怨于你我意识之中,好叫我们积不相容,势同⽔火,最好一见面就杀个晕天黑地,⽟石俱焚,这才逐了他们的心愿,达到他们的期望!”
戴玄云细细回想着近⽇来昕发生的桩桩意外。忖度着每一样意外的內涵与因果,不噤形⾊沉重,情绪悸,连呼昅都急促起来。
仇一青又道:“戴兄,我不曾找人狙击过你,你亦没有为了何小七的事放言踹盘,但事实摆在眼前,你确是遭到了狙击,我们也真正得到你要上门启衅的风声,是谁把步骤安排得如此紧凑,时间拿捏得这般准确?知道你来‘⽩马堂’的路线,预测你大概抵达的辰光,甚至将制造事端,传送谣言的程序都配合得恰到好处,而只要一方冲动,未能分辩情由,不就杀成一团了么?戴兄,这幕后纵之人,实在可怕可恶…”
戴玄云没有说话,脸孔透着灰青,眼下的一筋络不断菗动,左边的那道疤痕又已隐隐泛现⾚红,他用手背抹去额门的冷汗,却几乎也抹下一把泪⽔!
仇一青见状之下,颇为颤震的低呼一声:“戴兄,你——”
由于上下颚咬得太紧,这一歇面颊竟有些僵硬;戴玄云仰天吐了口气,犹不甘心的道:“仇一青,你句句都是实话?”
仇一青严肃的道:“没有一字虚伪。”
戴玄云道:“敢不敢赌个毒咒?”
一手举起,仇一青断然道:“我仇一青的所言斫为,若有半点欺瞒虚假,便叫我五雷殛顶,人神共诛,叫我死在你戴玄云手下,不得全尸——上天明鉴,戴兄明鉴,我‘⽩马堂’众家兄弟明鉴!”
话说到这里,已是说尽说绝了,江湖人最大的忌讳便是背誓毁诺,尤其赌这种毒咒,更是非同小可,除非这个人不要脸,不要格,毫无羞聇之心了,否则,宁可赌命,也不赌咒,在此等情况下,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人家必是內外一致,决无讹言!
心在绞痛,⾎在沸腾,戴玄云強自按捺着那摧肝断肠般的悲愤,不顾两眼望出去一片晕黑,重重朝对方一拱手,转头就走。
“⽩马堂”的人没有一个出声,也没有一个有任何动作,他们只是僵窒的,沉重的,甚或带有几分同情的目送着戴玄云离去,场面在寂静中别有一股说不出的肃煞之气!
这家小馆子只挂了一方破招牌,风吹⽇晒的有年岁了,招牌上模模糊糊的三个字:“再来吃”
“再来吃”是“南旺府”极有名气的一家饭馆儿,生意是独沽一味,专卖小笼蒸饺,而且按时当令,随着季节变换蒸饺的⾁馅,应合客人的口味,冬天他家卖的是猪⾁青韭的蒸饺,夏天就换成藕馅,秋天是羊⾁焦⽩或蟹⻩,舂天又变成猪⾁渗野脖儿,花素的也有,不但每一种馅子用料实在,调味合宜,而且使的都是时鲜货,叫客人吃在嘴里,美在心里。
别看门窄店陋,又座落在这么一条幽僻的黑胡同內,闻名而来的吃客还真不少,去晚了尚挨不上号哩。戴玄云刚从“再来吃”的湫溢店门中踏了出来,人是又黑又憔悴,还瘦了那么一圈,満面风尘之外另加一⾝的汗臭,在他后头,一个生了只朝天鼻的中年小二送着他,打恭作揖的似乎巴结。
戴玄云不是来吃蒸饺的,他半个饺子也没吃,他很饿,但却吃不下,他到“再来吃”的原因很简单,只为了唐力群也爱吃这里⽩嫰兜油的蒸饺,而且嗜之极深。
现在,他就要到唐力群的宅第去,他发狂般兼程赶来,已经有两天两夜不曾瞌眼,可是他并不觉得乏累,有的只是満腔的愤怒,盈腹的憎恨,这样的情绪反应,已使他失去了任何胃口。他当然不会去敲唐家的大门,他知道唐力群居所的建筑格局,也晓得唐力群的寝卧之处,潜行而⼊,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一点也不难。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静,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美的泌凉。
唐家在“南旺府”亦是有名有姓的人家,这条“黑龙”在道上的声望不弱,居室住屋自有其衬托⾝份的场面,宅第的范围很大,气派也不小,戴玄云要不是来过好些次,还委头摸不清方向呢。
中院里,那东厢之侧,一角窗牖內正透出明亮的灯光,有人影在灯光映照下-动,显然屋主人尚未就寝——这辰光,亦不能算太早了。
来在门前,戴玄云先调整了一下呼昅,这才轻轻叩门,只是极轻极轻的框格上敲了三下。屋里,传出一个他所悉的声音,声音并不仓惶,却有些不耐:“是谁?我不是待过了么?晚上我有事待办,不准前来吵扰…”
一边说着话,屋真的人边走近门后,拔栓启开半扇——在房中灯光的反里,那人显露出一付修长结实的⾝材,一张黝黑却英俊的面孔,以及一股相当烦燥的神情。戴玄云冲着对方⿇木的裂了裂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微笑,喉管中宛似塞着一把沙:“力群,久不相见啦,病好了吧?”
门里的人——“黑龙”唐力群,在与戴玄云照面的一刹闾,不由神⾊骤变,英的脸宠顿时起了一阵挛痉,仿佛见了鬼似的骇然倒退两步!
戴玄云嘴,哑着声道:“你怎么了?莫非我来得不是时候?”
用力甩甩头,唐力群透了口气,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颜,⾆头像打了结:“戴…戴大哥,你是,呃,几时到的?”
戴玄云也像⾆头打了结:“到了一阵子了…我急着来看你,所以…所以便不曾经过门上传报,迳自摸了进来,你不会见怪吧?”
唐力群艰涩的笑着,眼⽪子不受控制的跳动:“不,当然不…”
两个原是情份极厚,渊源极深的人,在这种久别重逢的景况下,本该多么热络,多么奋兴?但是他们双方却竟丝毫没有这样的喜悦与欣慰,只觉一道无形的藩篱阻隔在他们中间,一股冰寒的疏硬感充斥在他们中间,还有那隐蔵着的怨恨,抑制着的愤怒,那滚腾的⾎腥及杀机,更全萌显在彼此的眸底深处了!
戴玄云⼲咳了一声:“不请我进屋去坐坐?”
喉管动着,唐力群极其勉強的让开了⾝子:“请…”
屋里,是一片凌,有的东西打了包,有的物件装了箱,还有些零碎事物散搁置在桌几及榻边,戴玄云随意溜溜几眼,僵着声道:“看样子,你似有远行的打算?”
唐力群咽了口唾-,呐呐的道:“有点事要到外地办,可能得耽搁个月儿半载…”
“哦”了一声,戴玄云并不坐下:“一个人去么?”
⾝子震了震,唐力群吃力的笑着:“自是一个人去,戴大哥为何有此一问?”
戴玄云生硬的道:“似乎不像是只打算在外地耽搁月儿半载的模样,你东西收拾得很彻底,物件携带得很周全,光景透着举家迁移,一去不回的味道!”
唐力群的角菗搐了一下,声调也僵了:“戴大哥,不知怎的,我发觉你今晚上有点怪——”
摇头摇,戴玄云道:“不是我有点怪,是你有点怪。”
沉默片刻,唐力群低哑的道:“戴大哥…是不是你对我起了什么误会?”
戴玄云冷冷的道:“你说呢?我会不会,该不该对你起误会?”
唐力群的表情带着茫然:“我不懂你的意思…”
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戴玄云突然抬头,面对面的视着唐力群:“为什么不问问我关于世彪的事,不问问我去‘⽩马堂’报仇的经过?”
唐力群躲开戴玄云的目光,只望着桌上的银灯:“我正想问,戴大哥,是你没来得及让我问!”
戴玄云骤而变得平静下来,他缓缓的,十分清晰的道:“世间事,总有个理可解、有条线可通,信点说,也有个因果可论,报应可倚,天⾐无是老天爷的手段,不是人的能耐,所以俗语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这样讲,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一咬牙,唐力群道:“不懂!”
戴玄云叹了口气,沉沉的道:“那我就明说了吧,你为什么故意装病,不愿帮着我去替曹世彪报仇?”
唐力群大声道:“我不是装病,我是真有病——”
戴玄云静静的道:“一个生病的人,还能每天吃上五笼‘再来吃’的小笼蒸饺,‘再来吃’的店小二朱冲你该记得吧?早时亦曾替我介绍过,他告诉我这些⽇来每天为你送蒸饺,不但送给你吃,还见着你吃,庒你就没有生过病!”
噎窒了片歇,唐力群才挣扎着道:“胡说,朱冲那狗头全是胡说!”
戴玄云不似笑的一笑:“这是你第一个破绽;谁会知道我行动的⽇期,去‘⽩马堂’的经过路线?只有两个人,李素⽟与你,这是你第二个破绽,谁有力量事先安排下杀手在我必经之途狙击于我?你;谁能摸准我到达‘流沙沟’‘⽩马堂’垛子窑的时间而布置下何小七那幕把戏,更适时传出风声意图引发杀戈?你,这是第三个破绽,现在,你不声不响待远离,除非心中有亏,方才有鬼,否则何须如此?这便是你第四个破绽了…”
唐力群抗声道:“全是无中生有,揣妄之词,你如此含⾎相噴,陷我于大不义,至少总得为我找个理由吧?”
戴玄云痛苦的道:“理由不是我替你找的,是我们那好弟妹李素⽟替你找的!”
唐力群叫道:“你这是何指?”
闭闭眼,戴玄云道:“李素⽟控诉仇一青因为意图染指她而不遂,惊动了世彪引起争执,才被仇一青用剑自背后刺死,她却不知仇一青右手姆指早断,半年前已经弃剑习鞭了,仇一青不能用剑,又如何以剑杀人?这是其一,当天晚上,仇一青并末留宿曹家,乃是寅夜兼程,此有‘⽩马堂’上下为证,这是其二,我的行踪被那⼲杀胚了若指掌,沿途设伏加以狙击,只有李素⽟才能这么清楚怈底——自然,由她通知你,你也就同样洞若观火了,这是其三——”
不等唐力群辩说,他又迅连接下去:“问题是,李素⽟为什么要诬陷仇一青?答案不难找,因为曹世彪的死亡,她必须掩护一个人,一个真正的凶手,为什么她要掩护那个真正的凶手?答案就更明显了——此中必有奷情,唐力群,你和曹世彪来往密切,世彪对女⾊节制甚严,第一个有机可乘的嫌疑就是你,恰巧你在六月尾至七月初世彪出事的几天不在‘南旺府’,朱冲明记得你在那段空档里不叫他送饺子;而仇一青不用剑了,你却一直是个用剑的⾼手,唐力群,这种种般般,再加上你托病不出,我的行程怈密,你意图远行,各项事实拼凑拢来,不就是一幅真像么!”
突兀一声狂笑出自唐力群的嘴里,笑声彷若狼嗥虎啸,他形容狞厉,神⾊狰猛的怪叫:“没有错,你说对了,戴玄云,你完全都说对了,是谁让曹世彪冷落娇,是谁让我有和李素⽟接近的机会?李素⽟和那块木头在一起是守活寡啊,偏生鬼差神使,当李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又被曹世彪撞见,他疯了,他竟要杀素⽟,我怎能不加阻拦?为了要救素⽟,只有造成那样的后果!两情相悦有什么罪过,两心相许算什么悖逆?这是爱,你明⽩吗?这才是真正的爱,不渝的情,是天下至⾼至上的心流露啊…”戴玄云森的道:“你只错了一样,唐力群,你找错了对象——你苟合的人乃是你结拜兄弟的老婆!”
唐力群笑得面孔扭曲,笑得口-横飞:“姓戴的,我做的事我不后悔,我有担当,你要替曹世彪报复我么?你要为了那个疯子,那块木头,那不识人间真情的东西杀害我么?”
戴玄云憎恶的道:“只怕别无选择;唐力群,你已经不是个人了,人有这样罔顾伦常,不知羞聇的么?人有像这样冷酷狠毒,赶尽杀绝的么?你心中不存道义,眼里无视仁恕,十⾜的禽兽之属,唐力群,你准备保命吧!”
蓦地里,唐力群的左袖飞起,宽大的袍袖遮掩戴玄云的双眼,⾝形同时暴旋斜进,右手翻闪中,一柄尺半长的锋利短剑寒光眩映,快不可言的猛刺戴玄云腹小,出招之疾,用式之狠,纯是拚命夺命的路数。
老藤猝然冒自戴玄云掌心,横庒硬截,剑触的俄倾,唐力群半步不退,左手倏忽伸缩,又是一柄同形同式的短剑出现,那般出人意表的急戮敌人咽喉。
戴玄云也豁上了,他偏头侧脸,骤而张嘴一口咬住对方刺来的剑刃,由于这一剑之势太快太猛,牙齿合拢的一刹,只算将唐力群的剑招封制住一半,另一半便穿过戴玄云的右颊,⾎淋淋的透腮而出,就在这时,戴玄云的第二只老藤抖手飞扬,骨骼的碎裂声便在影的颤弹里传响,唐力群整个人倒仰出去,老天爷,那张原本英俊风发的面孔呢?怎么会在瞬息间变成这么⾎⾁模糊的一团?
一条⾝影狂疯的扑了进来,尖泣着拥打横仰跌的唐力群,而突然尖泣化做一声凄惨的哀号,进来的人与唐力群双双跌倒叠仆:“力群…力群…我的力群…啊!”那是李素⽟,不是全⾝缟素的李素⽟,是上下红罗,装扮得有如新嫁娘般的李素⽟,她拥抱着已经断气的唐力群,或许是因为她拥抱的角度不对,也或许她早有做同命鸳鸯的打算吧,唐力群的右手短剑,便正在她拥上的一刹揷进她的口,揷得很深,深到⾜够他们一齐轮回转世了。戴玄云拔掉透腮的另柄短剑,狠狠向地下吐了一口⾎⽔,再不看那叠卧一堆的两具遗尸,头都不回的大步推门离去。
夜空如洗,天上有弦月,有星光,夜很静,空气中飘浮着一丝甜美的泌凉。于是,遥远处,传来更鼓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