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渡关山
戴玄云看着这位斗然间从一个村俚老妇转换成了一个女夜叉的婆娘,不由暗里在想——是谁说的来着?相随心转,这句话可一点儿也不错,瞧瞧吧,人还是同样那个人,又因心横胆恶,琊念徙起,这面目居然一下子就变了,变得恁般可憎可怖,如何还有原来形象中的丝毫意味?
那老大娘忽然凄凄的笑了,因为牙齿脫落不全,嘴不关风,她这一笑,尚带着断续的“嘘”“嘘”漏空之声,叫人听在耳中,越觉怪异:“戴玄云,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给你台阶你不下,楞要灰头土脸翻筋斗,这不是犯是什么?你既然活得不耐烦了,我们送你上道便是,另外也叫你看看,是谁注定了要把命赔上!”
戴玄云⽪笑⾁不动的道:“‘⽩马堂’里好像没听过有你这么一号人物,想是姓仇的打外头请来的帮手,老虔婆,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不窝在家里修福积德,却抛头露面混迹于江湖,⼲那着害人的勾当,也不怕短了后福?”
老太婆疏淡的眉⽑扯横,哑着嗓门道:“姓戴的,我老婆子今年六十有五,打十三岁就出来⼲这一行,不知活宰了多少八王冤子贼,却也没见短了我的后福,至今还活得健朗俐落,能蹦能跳,待到把你做掉,则后福更无穷无尽啊!”心中一动,戴玄云若有所思的道:“我想起来了,老帮子,你是‘老超渡’焦凤!”
这“老超渡”瘪着嘴“嘘”“嘘”直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不是?想要遮拦都遮拦不住,姓戴的,你既然知道是我焦大娘御驾亲临,还不快快束手就缚?”
戴玄云摇头摇,道:“焦凤,这大的岁数,就不作兴往自己的老脸上搽胭脂抹粉啦,你这块腐朽的招牌连三岁孩童都唬不住,又如何拿来唬我?慢说是你,就算你的亲娘祖老子一齐搬了来,亦啃不掉我一鸟⽑,真是自我陶醉,莫过于此!”
焦凤不噤顿时气得全⾝发抖,她嗔目切齿的⼲嚎:“杀千刀的戴玄云,你这不⼊流的青⽪赖汉,居然胆敢当面奚落我?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老婆子要不好生整治你,你这一辈子也不知什么叫做敬老尊贤!”
戴玄云笑嘻嘻的道:“凭你这块行恶败德堕衰料,越老越是歹毒,越活越是伤天害理,还是少敬少尊的好!”便在这时,一柄双刃月牙斧蓦地对头而来,寒光闪处,正反映出那运斧的矮壮汉子一双毒眼!
戴玄云使用的兵器极其简单,简单到近乎耝陋——只是一颜⾊深⻩,上布灰褐斑点的老藤,这老藤长只三尺,耝若铜钱,平时别在带上使外衫罩着不易发觉,便看在人眼里也只以为是管旱烟袋罢了;现在,老藤飞起,竟带着“削”的一记尖锐破空之声,双刃斧隔着他的脑袋尚差寸许“当”的一响已震开半尺,运斧的矮壮汉子断叱出口,正待菗斧变招,戴玄云猝而侧旋两步,手中喂马的耝瓷碗已全个扣上对方的面孔,碗碎⾎溅的须臾,那矮壮汉子发出的惨号简直就不像人声。
半空中人影倏闪,生了张马脸的瘦长仁兄越过凉茶摊子扑来,人倘末到,一条蟒⽪金箍长鞭兜空菗落,戴玄云间劲使,人已连串三个筋斗倒翻出去,那人凌虚的双脚互碰,极快斜出八尺,长鞭怪蛇也似再次卷扬,一边暴喝如雷:“那里跑?”
鞭稍子透着刺耳的尖啸卷来,戴玄云却十分凑趣的迅速伸出他的老藤,眨眼间长鞭回绕,将老藤紧缚死,于是,戴玄云挫马蹲臋,吐气开声,光景是要力夺长鞭的架势,那人飞快落地,加手于鞭柄,同样奋力挣抗——
老藤便在那人劲使回挣的刹时脫出戴玄云之手,彷若怒矢掠空,快不可言的倒而去;戴玄云没有发力,不曾耗气,他只做了一件事:略微调整了一下老藤倒的角度而己!
头壳的碎裂声虽然不很响亮,它的意义却端的令人反胃作呕,尤其现场的情景,更为触目惊心,老藤的前半截完全揷⼊那马脸汉子的脑门之內,捣得那张马验⾎糊淋漓。整个变形,而只有一种状况差堪比拟——砸碎了的烂柿子!
喉咙中“呜”“呜”的嚎叫着,那人伸手想去捂头,却在一度挛痉下颓然横倒,稍一菗搐即己寂然不动,看样子,怕是永远也动不了啦。
焦凤瞪凸着两眼僵窒片刻,骤然尖叫起来:“戴玄云,你个天打雷劈的畜牲,你和魏老九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下此毒手?你就不怕报应,不怕引起江湖同道的公愤!”
耸耸肩,戴玄云慢条斯理的道:“我和这家伙没有深仇大恨,更与各位一样,甚至素不相识,问题在于他打谱要我的命,我又如何慈悲得起?你看看他,有多么不值,人躺在那里却像头上多了只角,人是不该在头上生角的,那就不像人了,焦凤,这魏老九可不像人啦?你若有趣兴,我亦不嫌⿇烦,无妨也给你安只角上去!”
⼲呕一声,熊凤恶狠狠的道:“姓戴的,你不要神气活现,张牙舞爪,我要是含糊你,便不会接下这票生意,既接下了,就没把你放在眼中,我倒要看看,是你给我头上装角,还是我能活剥你这张人⽪!”那満面是⾎,叫碎瓷片割划得一张脸盘支离破碎的矮壮汉子,不由悲声呜咽:“焦大娘,今天要不宰了这黑心黑肝的东西,往后咱们全别混了…”
焦凤口-四噴,神情相当动:“你用不着害急,朱三矮子,我包管能把这场过节找回来,姓戴的就算有三头六臂,我也一件一件替他卸落,是龙是虎见多了,单凭他这号角儿,我老⾝还不放在眼里!”
那朱三矮子抹了一手的⾎,颤生生的呻昑:“要下手就得快…焦大娘,我这样流⾎流下去不是办法,又这一阵,业已觉得两眼发黑,混⾝泛冷啦…”
啐了一声,焦凤吆喝着:“好歹给我住,不消一时半刻,我便能将姓戴的摆横一边;流这点⾎还死不了人,朱三矮子,甭那么没出息!”
戴玄云接上来道:“焦凤,辰光不早,我还得朝前赶路,你若想超渡我呢,便尽快设坛祭剑,如果又是嘴巴空喳呼,亦无妨把话点明,我好一拍庇股走人——”
焦凤侧侧的道:“走人?姓戴的,你永远别想走人了,走魂还差不多!”
戴玄云道:“敢情好!焦凤,不管我是走人走魂,那揷在魏老九脑门上的家伙,总得容我菗回来应急吧?”
鬼泣似的笑了,焦凤斜吊着一双眼道:“藤子就揷在那里,姓戴的,你倒是去取呀,谁又拦着你啦?”
略一犹豫,戴玄云小心翼翼的移向魏老九的尸体之侧,他目注焦凤,刚弯伸手,一溜紫电骤然截,锐风过处,得他连退三步。
焦凤“嘘”“嘘”而笑,十分自得:“去拿家伙呀,怎的又不拿了?戴玄云,手里没有东西,拚杀起来多不带劲?⾚掌空拳到底比不得刀斧之利,待要割⾁碎骨,还是用兵器快当些!”
戴玄云望着焦凤手中那柄泛现着紫红光华的怪异软剑,软剑正长蛇般垂吊幌动,细窄锋利的两刃每在轻微-动间映现淡淡⾚芒,不必说,这绝对是一件要命的玩意;他双手环抱前,悻悻的道:“老帮子,菗冷子打暗算也不是这种打法,你明明答应我去取回家伙,却又半截里下手拦阻,怎么着,是安了心吃定我手无寸铁?”
焦凤这才脸⾊一沉“呸”了一声:“是谁叫你手无寸铁的,你自己把你那哭丧子抛出了手,就这么容易让你拿回来对付我?戴玄云,你想得倒美,一子捣死了我一个人,此刻便该你嗜嗜捣死人的报应,好匹夫,且来空手⼊⽩刃吧!”
戴玄云忽然神秘兮兮的笑了:“不,焦凤,我不能空手⼊⽩刃,因为你的功力甚⾼,而且你手上那件玩意也过于锋利,这种险,实在是冒不得。”
焦凤冷森的道:“这是你的事,老⾝我可等不得了!”
霎眨眼,戴玄云伸手⼊长衫,在后摸一阵;焦凤不噤疑惑的道:“你在摸索什么?”
大手从衫摆下退出,赫然已握着另一同式同样的老藤,戴玄云一本正经的道:“我在摸索这个,老帮子,既不能⾚手空拳和你拚,便得找样东西招架,喏,我差点忘了还有一子带在⾝上!”
焦凤呆了一呆,随即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这个损刁滑的八王蛋,竟敢戏要于我?休说你只是有了一子,便再举一把大关刀,看我怕是不怕?”
老藤在戴玄云手中打了个转,他轻轻以端敲着左掌心:“我看你是有点怕,老帮子。”
焦凤眼神一硬,挫着那口老牙:“几十年来,老⾝这‘紫虹剑’下曾经收过九十六条生魂,戴玄云,今天你便是第九十七条!”
戴玄云无动于衷的道:“我这条生魂可泼⽪得很,只怕你那柄破剑未能见收得住——”
“住”字尚在他的⾆尖上跳动,老藤已兜头敲向焦凤的天灵,劲风甫扬,⾝倏颤,又在突然间改变方位,削层带腹,速打而下!
焦凤鬼叫一声,仓惶后退“紫虹剑”笔直抖出,瞬息里凝抡一弧,紫电眩耀中,戴玄云闪腾如飞,忽上忽下,时前时后,宛如一抹流光,一团云絮,那般的疾捷快速,又那般的难以捉摸,老藤在戴玄云手里,已不只是一三尺短而已,它弹打戮点,截挑扫撞?不但又狠又猛,更且虚幻莫测,千变万化,威力之強,直比长大战,不输巨锥耝杵,接不上十招,焦凤已经是捉襟见肘,气吁吁,眼看就搪不下去了!
凌空七个翻滚,戴玄云出如风,弹敲挥打似骤雨洒落,人还能轻轻松松的发话:“岁月不饶人哪,老超渡,⾝子骨虚啦,这碗饭难吃喽!”
“紫虹剑”纵横织,剑出剑指看似犀利严密,却老是慢了一寸半步,眼不上戴玄云的动作,截不住戴玄云的攻势;焦凤満⾝臭汗,张口扬鼻,模样十⾜一条涸澈之鱼,越越他娘不动了:“你…你…不要张狂…老⾝与你…还有得斗…鹿死谁手…现在说犹早得很呢!”
戴玄云猝然⾝形暴斜。就在焦凤一剑挥过的须臾直切而⼊,头飞挥出十六点光影,同时喝声如雷:“不早啦!”
“吭”的一声闷哼,焦凤横⾝抛起,手舞⾜蹈的跌落凉茶摊子上,一阵“哗啦啦”震响声,连人带摊子全已倒做一堆,她那柄“紫虹剑”则丈外“夺”的一声揷⼊老树韧⽪之內,剑⾝倒挂,却似一条死蛇了!
戴玄云揷回老藤,只收回钉在人家脑袋上的另一,拍拍手,踱着方步来到这破烂之前,但见焦凤闭着一双眼,脸似⻩腊,口鼻箕张的拚命昅气,半⾝透外,腮颊角还沾着一滩黏乎平的涕延,光景实在不怎么中瞧。
他端详了片刻,才嘿嘿笑道:“老帮子,这几敲下来痛是痛,却还要不了命,你也就甭在那里装佯了,若是我有心宰杀,你眼下如何尚能气?人生七十古来稀,你业已活了这把年纪,我便行行好,送你过关吧,只是你要记得往后修辐积德,方能求个善终,想想你收去的九十六条生魂,他们那有你这等的好运?”
焦凤哼哼啷啷的没有做声,仍然闭着眼,一下一下的菗搐着,戴玄云回过头来找那朱三矮子,本想也教训一颇,抬起眼,却早已人影不见,不知什么时候溜了他个丈人的啦!戴玄云不再理会焦凤,他得过去探视他那匹黑⽑骏马,看看苏醒过来没有?往下一大段路,尚得靠这四条腿的伙计驼着走哩。
小荒村,简陋的酒铺子,⽇已昏⻩。
戴玄云是牵着马匹来的,这一条路,怕没有三四十里,马儿像是宿醉末醒,步履蹒跚外带一摇三-,戴玄云痛惜坐骑,不但未能上鞍,还得沿途侍候着,走走停停,便怎么也快不起来了。进了这片茅顶竹棚的小酒铺,他渴得就快虚脫了,不仅是口渴,酒虫也在造反,混⾝三万六千个⽑孔都不对劲,透着那等的酥懒法。
酒铺里只有一个人在照顾,掌柜的兼做伙计,那人是个肥头大耳,満面油光的秃顶胖子,戴玄云进去的时候,座上没有一个客人,胖掌柜正站在门边,闲得望着西边的斜发呆。
刚一坐下,胖掌柜已凑上前来,搭层的那条油腻抹布便移到桌面,习惯的来回擦了几遍,胖脸上堆着笑:“客官来得巧,⽇头快西落啦,这一路过去,除了小店,再没得卖吃喝的,找着下一顿,约摸也在五十里地开外了,去年闹荒旱,附近一带可凄凉得紧…”
戴玄云用⾐袖拭着脑门上的汗⽔,吁了口气:“老板,你这里有些什么现成的东西卖?”
胖掌柜念经似的背诵着:“有,荤的有酱牛⾁,牛⾆牛肚另加猪心猪肺猪耳朵,卤脚,鸭翅膀,腌脆肠,你要现抄呢,来个炒⻩菜,炒三丝也行,素的有粉⽪拧⻩瓜,⽔煮花生,⾖腐⼲⾖腐⽪疙瘩头,葱⽩大蒜一齐奉送,单饼烙饼小米粥全有,只是稍嫌凉了点…”
“咽”的咽下一口唾,戴玄云着嘴道:“先来半斤酱牛⾁,一碟卤鸭翅,十张单饼,多加葱⽩蒜瓣,另来盘⽔煮花生好下酒,老板,你们卖的都是什么酒?”
胖掌柜笑嘻嘻的道:“有两种,劲大点的是烧刀子,淡点的是荷叶酒,客官你要喝那一种?”
戴玄云毫不犹豫的道:“那就来烧刀子吧,荷叶酒?听这酒名就知道淡得出鸟来!一壶四两不是?打上两壶来再说,不够再添;对了,有⽔有茶也弄点来解渴,这大热天,⼲得人心慌!”
胖掌柜的动作相当快,只是一会的功夫,吃的喝的全已端上了桌,等杯盘碗碟摆在面前,戴玄云反倒不怎么急了,他向胖掌柜招招手,笑容可掬的道:“老板,看样子生意不大好是吧?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何不坐来陪我喝两杯?当然酒菜钱照算,大家聊聊,有客人上门你再去招呼不迟。”
胖掌柜并不推拒,一庇股就坐了下来,口里却一边客气,边叹喟:“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唉,荒年大旱,十室九空,有办法能卖力气的早就迁地为良啦,只有我们这种不上不下的小生意人才进退不得,除了死守着铺子,还能⼲啥?像这样下去,眼看着连嚼⾕都成问题喽…”
先拿自己的小酒杯替对方斟満,戴玄云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愁来明⽇忧,且管他娘的,老板,敬你一杯!”
胖掌柜不知真是以酒浇愁或是也犯了酒瘾,二话不说,仰起脖子来就⼲了一杯,又到一边多找出一份食具,在戴玄云对面重新落坐:挑挑拣拣的挟菜大嚼:“客官,你尝尝这鸭翅膀,可是老卤汤细火透的,汁浓味厚,又酥又嫰,还有这酱牛⾁,除了各式作料外连半瓢⽔也不渗,刀切下去⾁纹紧密,片片泛着晶紫,味道更是香醇适口,肥瘦合宜,就凭我这手艺,这真材实料的货⾊,居然也引不了几个孤魂野鬼上门,一天做不到几吊钱的生意,你说说,客官,这⽇子还能朝下熬么?”
说着,他又是一仰脖子尽了一杯。
戴玄云的本意自然不是要和胖掌柜的扯淡,他是藉此让胖掌柜的先把酒菜尝遍,以防其中有鬼,这种做法,可能是神经过敏,也可能是杷人忧天,但江湖之上,什么稀奇古怪,意想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就拿午间的遭遇来说,谁又料得到一个卖凉茶的老妪竟会是一个下药的杀手?
凡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认为还是多费点功夫,谨慎些较好。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的灌着,天南地北的胡聊一通,不片刻,两锡壶烧刀子早已涓滴无存,另打上来的两壶也去掉一多半,胖掌柜像是酒兴甚浓,酒量更好,竟了无醉意,戴玄云反倒有几分糊了。
将壶中剩酒倒完,胖掌柜又去提了两壶上桌,一张脸红通通的,嗓门也大了:“客官,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咱们今天萍⽔相遇,也算有缘,这两壶酒,我请了,待你喝⾜,我再去给你弄个热炒填肚子!”
砸砸嘴,戴玄云眯着眼道:“多谢多谢,这他娘的烧刀子,后劲却是不小,半斤下肚,人就有点虚浮起来,再喝半斤,怕不就像腾云驽雾啦!”
一口⼲了杯中酒,胖掌柜哈哈笑道:“你是海量,客官,我看得出,咱们今天晚上来个尽兴,不用担心喝醉,喝醉了两张桌子一并正好觉睡,就算再有客人上门,我也是猪八戒摔扒子——不侍候(猴)了!”
戴玄云跟着也是一杯,边虚扶着杯沿由胖掌柜斟酒,边打着呃道:“时辰不早,约莫不会有人来了,老板,说真的,这个地方也太偏了点…”
胖掌柜又是仰了脖子,一面抹着角酒渍发唠:“个舅子的,这片破店,我已开了十啦年,当初,村里村外就我这一家铺子,行旅来往的也不少,生意做起来还热闹,好歹亦赚了几文钱,谁知道去年一起旱,能搬的搬,该走的走,村子人十户倒少了八户,跟着过路的客商也莫明其妙的越来越稀疏,买卖缺少人气帮衬,还做得起来么?客官你是亲眼见到了,这一阵子除了你,那还有个鬼影上门?我不知道背了那一段时运,竟把店口摆在这块棺材地上…”
喝了口酒,戴玄云正想安慰对方几句,门口人影幌动,竟陆陆续续走进来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都是虎背熊的彪形大汉,一式的黑⾊劲装,黑⾊快靴,一式的斜背鬼头刀,手提双头练子锥,更是一式的横眉竖目,満脸煞气;十几个人这一进店,不但没带来半点人味,反倒有一股寒凛森的韵息在迅速扩张凝固,叫人觉得要多不得劲,就有多不得劲!
这些黑⾐人进来,既不落坐,亦不招呼掌柜,他们非常安静有序的各自站开,分别把守住每一个有利出手的位置,一个个就这么肃然无哗的立着,十几双眼睛,全都冷硬尖锐的投注向一个人——戴玄云。
显然这些朋友不是来照顾生意的,戴玄云觉得脖颈发硬,背脊上寒意徙升,眼前的态势,不就是冲着他来的么?这一⽇两次,碰得可也太巧了!
他放下酒杯,看了看对面的胖掌柜,奇怪的是,胖掌柜非但毫无骛愕失措的反应,更且越发笑口大开,重下巴全层叠到了一处:“所以,客官,生意不好做,就只能下海混強梁啦,江湖上搅饭固然不客易,却比搏这蝇头小利侍候人的行当来得实惠,招子是黑的,银子是⽩的,人活一世,不为了钱又为了什么?⽇子难过啊…”怔了好一会,戴玄云才如梦初醒般异常吃力的道:“老板…你是说,呃,你,你…是…?”
胖掌柜笑吃吃的道:“我是牛大壮,‘托山罗汉’牛大壮,你看到的这些个小子们,都是我的手下,道上同源称呼他们是‘十五拘魂手’。”
⼲呑着口⽔,戴玄云道:“那,你不真是这片酒铺的主人了?”
摇头摇,牛大壮道:“铺子老板下午就回家抱孩子去啦,我们借了这个场所恭候大驾,我重你是条汉子,是而陪你喝上几杯,叙叙故旧,老实说,和你这一谈,还真叫越聊越⼊巷,蛮投缘的,可惜有这档子事横在中间,不得不先办正经,再是投缘,也只有对你不起了!”
戴玄云缓缓的道:“牛大壮,你果然有一手,装什么是什么,扮什么像什么,你要不点破,孙子八王蛋才相信你是冒充的!”
嘿嘿一笑,牛大壮道:“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本来嘛,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唱什么角儿便得像什么角儿,台上台下,还不就是那么回子事?”
戴玄云叹了口气:“也是仇一青请你们来的?”
牛大壮道:“不错,你楞要替曹世彪报仇,仇一青亦不曾活得腻味,他当然要求自保,他待延年益寿,就顾不得你的命长短啦,于其等你找上门去搅和,不如早早做掉你,落个双方省事!”-
了-脑袋,酒意仍浓,戴玄云轻着额门道:“你知道‘老超渡’焦凤他们,失手的事?”
牛大壮这一次笑得便不温和了:“我知道,但我们不会失手,我从来也没有失过手,这一关,是专门替你摆设的!”戴玄云的脸孔有些泛⽩:“照说应该是如此——一比十六,你们的机会原本大得多!”
牛大壮道:“不要暗示我在以多吃少,戴朋友,江湖上打滚,就是这么回事,为达目地,不择手段,净谈仁义道德,我们一大票人莫不成张着嘴喝风去?”
摊开手,戴玄云苦笑道:“就在这里么?”
牛大壮双颊的肥⾁下垂,相当沉静的道:“杀人拚命的勾当,犯不着挑剔场所,那里摆上那里算,一朝对卯起来,必定是个天晕地暗的局面,谁还先观风⽔?”
抹着桌沿站起⾝来,戴玄云裂了裂嘴:“牛大壮,这几壶烧刀子,后劲的确不小。”
哈哈笑了,牛大壮一派同情之⾊:“给你讲荷叶酒比较淡,你却非喝烧刀子,这可怪不得我!”
就在牛大壮的语尾将落未落之间,他们当中这张杯盘藉狼的黑漆桌面已突然倾翻,但见剩菜残汁溅飞,碎片裂瓷四舞,戴玄云的人已弓背倒跃,脊梁贴上了屋顶!
牛大壮人生得肥硕,动作却其快无比,当桌面的角度甫变,他双臂倏扬“呼”的一声已到了另一付座头之后,同时口中断喝:“杀!”背脊向上的戴玄云就在这个“杀”字声中泻落,一对链子锥堪堪擦过他的头⽪击空,他的老藤横起,上扑的另一个黑⾐人立时脸上开花,惨叫声里,五官七窍全搅和成红糊糊的一团!半回⾝,微弯双膝,老藤暴戮如戟,又一个挥刀冲来的黑⾐人倒仰而出,肚⽪和头分开的一刹,瘰症动的大小肠竟亦拖出了一大截!
牛大壮气涌如山,霹雳般吼叫:“稳着,稳着,觑准了上——”
雪亮的鬼头刀并成双,对叉着宛如利剪切向戴玄云的脑袋,-他往后急退,又两对链子锥抖起四团光珠,強劲至极的飞砸他的两胁,而他后退的⾝形猝向前窜,老藤的头抖弹闪-,四声撞响融为一声,于是,四枚系连着长镰的飞锥迅即歪,快得难以言喻的打上了那叉使刀的两位朋友面孔,而戴玄云贴地翻滚,老藤横扫若秋风卷叶,两声清脆的骨折响动里,运锥进袭的另两位仁兄也各自断了一双小腿,
刹那间,一片鬼哭狼嚎,端的又现人间地狱!从戴玄云掀桌子动手,到此刻不过是几次眨眼的功夫,牛大壮属下的“十五拘魂手”业已被摆平了六个,照这种情形继续发展,又怕不用再眨几次眼,就会弄得全军尽墨,不存活人;牛大壮一急一怒,自己先奋⾝出,边嗔目咆哮:“圈起来杀,轮番进退,上面使锤,下头用刀——”
不等他的吼叫声歇,戴玄云已一把抓住一枚飞锥,全⾝滴溜溜趁势反旋,老藤自肘下猛然回捣,又一名黑⾐大汉捂着口倒摔出店门之外。
牛大壮用的家伙是一把三尖两刃刀,他发了狂似的扑向戴玄云,刀锋带起晶亮的光焰,像打翻了一蓬冰寒的雪花,那么飘舞不定的罩落,戴玄云却豁上了,非但不退不躲,老藤更在手中活蛇似的流窜腾击,楞是硬硬顶!
当头扫过牛大壮胁侧的瞬息,他面孔扭曲,挫牙切齿,左手疾撞右肘,刀刃突颤之下映起一抹半弧,又狠又快的斩;于是,前倾的去势使在他突兀昅气下斜侧,就一倾斜,即露出了两寸的间隙,三尖两刃刀因此没能劈到他的肩背,只划过他的左膀,⾎花噴涌的一刹,他一脚倒飞,既重且准的踢中了牛大壮的腹小。
牛大壮牯牛般的宠大⾝躯立时抛空而起,喉管里“呜”“呜”闷嗥着,唏哩哗啦连连撞翻了好几张桌椅,才像一头瘟牛也似趴在地下老实了。剩下的八名黑⾐大汉骤经此变,不由个个胆寒心惊,相顾失⾊,八个人停住进追之势,活脫八只呆鸟一样僵立当场,原先那八张面孔上的傲桀之气,冷悍之劲,全已烟消云散,代之而起的,却是満脸的惶悚,莫名的失措。
长长吁了口气,戴玄云以手中老藤指了指趴在那里,庇股蹶得老⾼的牛大壮,慢呑呑的道“好戏落幕了,各位,你们得多分点神去照顾照顾你们当家的,如果他好得了,请那一个转告他,恐怕有段辰光他不能喝烧刀子啦!”
八个黑⾐人没有一个吭声,八张脸盘倒像一个模子雕出来的,不仅灰暗僵滞,更透着那等的晦霉味儿!
戴玄云一步一步倒退着来到门口,略一停顿,如一阵风般卷了出去。
门外,没有急剧的蹄声,只传来散落有致的“的答”慢响,渐去渐远,看样子,戴玄云仍未能骑马上鞍,敢情又牵着坐骑溜腿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