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一直都嫌这条回廊太长,每次经过,都要走好久。
奴儿嘟着嘴,小小声地抱怨着。
才刚绕过转角,冷不防地,一双大掌伸来,将她抱了个怀。
“啊!”她低呼出声,正想不客气地出手教训那个不带眼的登徒子,熟悉醇厚嗓音传入耳中。
“你跑到哪儿去了?”
多么的令人难以想象啊!他才多久没见到她而已?就迫不及待地想寻找她的身影。
“我去帮你换茶水。”奴儿回身正对他,高举手中的托盘。
屈胤碁单手接过,随手往旁边一摆,将她搂得更近。“刚才一个人嘀嘀咕咕的,在讲什么?”
“没有。”要说给他听,搞不好他那张坏嘴又要笑她脚短。
“才怪。”他轻拧了下奴儿的俏鼻。“想我吗?”
“不想。”奴儿想都不想地回道。分开不到一个时辰,有什么好想的?
“我却想死你了。”屈胤碁不安分的魔掌,悄悄爬上奴儿的酥。
她只消动动脚趾头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谁不知道,他想的才不是她,而是她的身体,少爷真不是普通的好。
“不要啦!”她挣扎着扭动身躯。“你也看一下地点好不好?”
“那我们回房去?”他问,从没这般恋过一名女子的身体,本以为只要得到她,那股莫名的吸引力便会消失。
可是从她蜕变为女人至今,整整一个月了,屈胤碁每回见到她,仍是只想剥光她的衣服,将她回上,纵情云雨。
“不行。”小丫头很有个性地回绝了。
“你愈来愈难商量了哦!”“这是原则问题。”
“你也有原则啊?”他听得啼笑皆非。
“有。”她头点得好用力。
“你一点都不需要我。”他叹了口气,口吻哀怨。
多么怪异的情况,本该是她恋他恋得不可自拔才对,可事实上,却是他少不了她。
怎会这样呢?一切…好像全走了样。
不知不觉中,为她破了太多的例,而他也愈来愈掌控不了自己的心…原以为两人有了亲密的关系之后,她便会有所要求,可是复一,她仍一如往常,安守本分地做着她该做的事,从不曾想过要改变什么,好像真的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如果她不是那么的特别,也许…也许他便不会这般掌握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吧?
了呀…一切都了…是不是…到了该疏远她的时候了呢?屈胤碁无声自问。
他从没让一名女子留在他身边这么久。
该得到的,他全都一手掌握,还有什么理由与她纠不清呢?
他在她身上花了太多的心思,多到造成了他这一连串的失常。
一旦有了过于软弱的情感,便注定惨败,这一点他不是比谁都清楚吗?他怎能容许自己对她有过多的恋?
是该让自己冷静一下了。
退开一大步,屈胤碁松开她。“不要就算了,反正我也只是随便说说。”
他是这么好商量的人?
奴儿愣愣地仰起头,他却没给她机会研究他的表情,转身便拉开了距离。
是错觉吗?傻傻地看着他背身而去的冷淡,奴儿竟由其中嗅出一丝决绝的味道,他远去的身影…令她莫名地感到忧惧不安,彷佛,他将就此一步步走出她的生命…这实在很没道理,他们刚才不是还笑笑闹闹,温存相依吗?
奴儿笑自己的患得患失。
偏偏,乐观的说词,却安抚不了兀自忧惶的心…
真的是她多心了吗?
一连数,少爷待她,不再如以往一般亲昵温存,反而若即若离得令她难以捉摸。
像是刻意的疏离、淡漠,态度也多有保留。
没道理,对不对?
可它就是发生了。
拉回游离的思绪,见着他有意处理生意上的事物,她赶忙上前。“少爷,我来研墨。”
这一直都是她在做的事。
“不用了。”屈胤碁冷然回拒。
她傻住了。
“为…为什么?”他真的半点也不让她靠近…“我有必要向你解释吗?”
这话是拐着弯在告诉她,她什么也不是吗?
奴儿感脆弱的薄泪涌上眼眶。“可是…我想留下…”
“别让我再说第二次。”屈胤碁沁冷的幢眸,宛如严冬寒雪,她的泪,再也软化不了他。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奴儿轻咬瓣,忍下心伤,无言地退出房外。
他不需要她,在他眼里,她只是多余…是的,她就是读出了这样的讯息。
这还会是她多心吗?她第无数次问着自己。
看着她落寞悲伤的纤影,看着她含泪退开,再看着一室归于岑寂。
屈胤碁双拳握得死紧。
那一刻,他居然强烈地想将她搂回怀中。
这是什么鬼情绪?糟透了!
他懊恼地低咒着,他向来习惯了掌控一切,生平第一次,心绪难以由己,那种捉摸不住的感觉,令他倍感愠怒。
就是这些莫名其妙的反应,使得他断然决定中止这一切,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顿然发觉,在那之前,他竟不曾有过结束的念头,不曾想过要放开她…至今仍是!
还是这么强烈地渴望她吗?屈胤碁挫败地叹息。
看来,企图冷落她的作法并无多少成效。
是该找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冲淡那莫名的情绪了…
走近屈胤碁的寝房,阵阵的女子娇笑声传入奴儿耳畔。
奴儿心口一紧,好似利针戳刺,疼楚难当。
近来总是这样,他无视她的存在,与人调情作乐,女人一个换过一个,全都千娇百媚得令她自惭形秽。
从没想过要独占他,也知道以她的身分,不该奢望什么,但是这样的难堪,她真的无法忍受啊!她看得出来,他是存心要羞辱她。
了口气,忍住了在眼眶中打转的泪光,她直身躯,推开了房门,将他吩咐的酒菜布上。
不论如何,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她什么都能忍。
屈胤碁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挑逗着怀中女子,旁若无人地将手探入美佳人襟内,狂恣地着丰盈的玉。
女子娇呼了声。“别这样嘛,有人在呢!”
“害羞什么?这事儿,她的经历比你丰富多了。”
“你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你『证实』过?”美人的话中,隐含着浓浓醋意,女人的心眼可是很小的,小到容不下一拉沙。
“一个由我一手调教、玩腻生厌的女人,你说我清不清楚?”
屈胤碁嗤笑。
奴儿冰凉的心手一颤,几乎拿不稳酒瓶。
是吗?玩腻生厌?这就是他突然冷落她的原因?
那名女子不由得多看了奴儿几眼。
“也不怎么样嘛!你怎会看上这么个丑丫头?”要姿没姿的,比起她可差得远了,凭什么得到屈胤碁的眷顾?
“她是丑。”他不在乎地淡讽道。“但那又如何?我只管尝起来的感觉够不够甜美,足不足以销魂。”
“你真坏!”女子笑骂道,身回应他的挑逗。
此情此景她还能忍受多久?奴儿绝望地闭上眼,不去看那一幕伤人的画面。
冰冷无情的言语,宛如利刃划过口,撕心的痛楚,倘着鲜血,疼得她说不出话来。
原来在他眼中,一直是这样看待她的。
而今,没了利用价值的她,对他而言只是多余,她又该何去何从?
不怨,不恨,她只是茫然着,没有他的日子,该如何走下去?
不,她不离开他,就算他厌倦了她也好,她会尽可能不去惹他心烦,只要能远远看着他…就好。
“哎呀!你死人哪!”尖锐的娇叱声,令她茫然地睁开了眼。
捧在手中的酒瓶不晓得几时自手中滑落,将屈胤碁怀中的女子溅得一身酒气,而对方正怒瞪着她。
“我…”奴儿根本不晓得这是几时发生的事。
“胤碁,你看啦!她分明就是心有不甘,存心整我。”那名女子根本理都不理她,径自向屈胤碁撒娇诉苦。
奴儿有口难言,凝着泪眼,哑了声无语望他。
他也这么认为吗?觉得她是个不怀好意,会使坏心眼的人?
“你怎么说呢?”屈胤碁似笑非笑地回望她。
他问她?他居然问她!
她还能怎么说?她只觉得好悲哀!
“对不起。”她不做百口难辩的事,默默将这些指责受了下来,抬起衣袖为她轻拭。
“你滚开啦!谁要你帮我擦。”她反手一推,毫无防备的奴儿踉跄地跌坐地面,像是嫌气出得不够,她顺手执起盛放点心的精致瓷盘便往奴儿身上砸,奴儿闪避不及,硬生生受了下来。
好痛!
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一股热热的感觉自额头了下来,她昏昏沉沉,有一瞬间脑海一片空白。
女人被嫉妒之心驾驭时的撒泼劲儿,实在很难看!饶是绝过人的女子也一样。
屈胤碁轻鄙地址了下角。
“够了。”冷眼旁观了好一会儿,在她砸出第二个盘子时,他伸手挡了下来。“都见血了,气还不消?”
“怎么,你心疼啦?”她不悦地蹶起红。
岂料,屈胤碁却张狂地大笑。“很有趣的笑话,你取悦了我。”
观察着他的表情,肯定了奴儿在他心中全无地位,这才甘心放过她。“滚出去!见了这张丑脸就碍眼。”
反正就是不喜欢她在面前晃就对了,不管这个丑女对屈胤碁而言有无意义。
奴儿挣扎着起身,努力让双眼凝聚焦距,好不容易才辨识出方位,让脑子持续运作,一步步艰难而虚浮地走了出去。
然而,却没人留意,有一刻,屈胤碁复杂的眸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离开他们的视线,她才罄尽了所有的力气,奴儿浑身虚软地跌靠墙面,泪源源而落。
无所谓了。当心灵已是支离破碎的伤楚,身体的疼痛,再也不算什么…
彷佛是永无止尽的折磨,她逃不开,也没有喊停的权利,只能软弱地任由他恣意伤她,凌迟她伤痕累累的心——她曾经想过,很努力、很努力地想,她到底是什么地方做错了?为何一夕之间,全都走了样?原本耳鬓厮磨的他,怎会冷酷得让她觉得好陌生?
是因为那一,她拒绝了他,所以他才存心呕她?
也或者,有她无她,根本就无所谓,就像他所言,他并不愁没女人,他早已对她生厌?
复一,她早已无心去探究答案,执着地守在他身后,一又一,直到她再也无法承受——接着近来总是昏昏沉沉的脑子,一阵反胃感打心底冒了上来,她不知所云地干呕着,退了苍白脸庞上的最后一丝血。
她不晓得自己最近是怎么了,总是食不知味,并且时有呕吐的情形。
难道被他伤得太重,不仅知觉,连味觉也跟着麻木了吗?
奴儿的目光再一次飘向摊在桌面上墨痕已干的字迹,恍恍惚惚地笑着自己的傻气。
她究竟还在痴愚地坚持些什么呢?早就没人会在乎了,而她,却还深深地将它刻划在心底,视若珍宝,舍不得抛却。
想起他教她读书练字时的甜蜜,酸楚的泪雾悄悄浮上眼眸。
这是她给过他的承诺,她要练会他的名字,一直以来,她不曾忘怀过。而今,她办到了,矢志不移的情,就像练字过程中的坚决。
执起寄诉着一腔浓情痴爱的纸张,她贴近心口,迟疑了好久,才移动步伐往他的房门走去。
当她傻吧!已然痴绝的心,再也回不了头,就算是被他弃如敝屉,她也认了。
走近房门,道道不寻常的细微声响传了出来,那不是平寻作乐的笑闹声,而是…曾与屈胤碁有过太多绵的夜晚,那种声音,她当然不会不熟悉。
一阵椎心的剧疼穿透肺俯,奴儿抓紧了襟口,死咬着下,疼得发不出一丁点声响,连泪都忘了该怎么…那是男女的纵情之音!
明知,这是早有预料的事,但是真正碰上,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却不是她所能承受的。
她还要再这样过下去吗?
这种情形,会上演,蚀骨椎心,直到磨尽了她的生命力,她如何承受得住?
是不是…也该对自己仁慈生了呢?
一直以来,她只晓得为他投注一切,用尽所有来爱他,从无心思多顾及自己一些,而今…还能不清醒吗?
突来的想法,撕碎了灵魂,奴儿轻了口气,受下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致命创痛…“你还想在那里站多久?”屈胤碁含着轻嘲冷讽的嗓音由房内飘进奴儿空茫的脑海。
他应该早就知道她在外头了吧?却还能无动于衷地和别的女人做着这种事…是呵?若不是这般的绝情,他就不是屈胤碁了。
奴儿苦涩地一笑。
此刻,她唯一想的,是还尽他一生的情…推开房门,正好望见他下穿衣,而上一丝不挂的女子,依然媚态横陈,丝毫不以为意。
血,一滴又一滴由划开的臆淌,心,也一寸寸地凝绝。
“过来替我更衣。”他淡漠地下令。
然而,她却没如以往一般,温驯地依言。
静静地,她走上前,过于清亮的明眸定定地望住他。“是不是伤了我真能令你快意?”
屈胤碁一愕。
她从来不会向他质问什么的,他一直都以为,她是个比水更温驯的女人。
“那又怎样?女人若不是自甘犯,我伤得了你们吗?”
怎会有这样的人?恣意伤人,却还嫌弃人家的无怨无悔。
这一刻,她是真的醒了。
全无保留的付出,只换来他的嫌恶与鄙弃,她何苦?再执不悟下去,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呀!
“我懂了。”她反应出其的平静,不哭,不叫,也不闹,哀莫大于心死,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样的她,教屈胤碁莫名地不安。
“能不能求你最后一件事?”她好低、好柔地问着,明眸异常灿亮,比任何一刻都要美得夺人心魂。
屈胤碁抿不答。
她会说什么,他大致明白,他不认为他有必要答应她什么。
奴儿并不介意他的沉默,近似自言地轻道:“那首丑奴儿…能念完它吗?就这么一次,为我而念。”
他蹙了下眉,一时无法置信。
这竟是她唯一的要求?她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他并没表示什么,收起了短瞬间的惑,平缓道:“而今识尽愁滋味,说还休,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而今识尽愁滋味…奴儿在心中反复低,此刻,她不要想,他是不是打一开始便有心伤她?所以,才会别有所指地出这阙“丑妖儿”?
点了下头,她幽幽戚戚地笑了。“谢谢你。”
谢他?他不懂,她是用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说这句话?他以为,她该指天咒地,对他恨之绝才对。
没再多说什么,她如来时一般,步履轻盈地退开,轻风柔柔地吹起衣裙飘袂,有一剎那,他起了恍惚的错觉,彷佛她会融入微风之中,飘然远去——那股再也触及不到她的感觉,令屈胤碁莫名地感到惶然,差一点就要冲上前去,将她留下,不让她有任何的机会逃开…然而,他终究还是没这么做。
抬起的手,在空气中颓然垂落,屈胤碁目送着奴儿静静走远,一步又一步,在彼此间划下无形的藩篱,直到再也碰触不着她——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说还休,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一遍又一遍,奴儿无声地喃喃念着。
好一阙丑妖儿!
奇怪的是,她竟哭不出来,双眼干干涩涩的,连想为自己哀悼,都不出泪。
萧涩的秋风已然吹起。又是秋天了吗?好快。
无言的天,无言的地,无言的秋,与一个无言的她。
若在从前,她一定会天真地问着,秋和愁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诗人们总喜欢把它们扯在一起?
而今,她懂了。
怎能不懂呢?秋心二字,正好合成了愁呀!
秋天的心,她的愁…“天凉,好个秋…”呵,原来,愁,真的是无法形容的,只能浅浅地一遍遍低回!天凉好个秋,天凉好个秋…她会永远记住的。这名最让她刻骨铭心的男子、这名让她寄予秋心,领会何谓黯然销魂的男子…但,她会走,她必须走,正如这萧涩的秋,化为一页泛黄的凄楚回忆。
再不离开他,她真的不晓得,自己会不会死在他一回又一回的冷酷行止中。
人生最痛苦的抉择,也莫过于此了。
拭净最后一滴泪,她,再也无泪可。
拾起一片泛黄的枯叶,看着它飘离掌心,在天地间舞翻飞,一如她凄惶飘零的心…
看着怀中女子使尽媚术惑他,屈胤碁却像麻痹了一般,什么感觉也没有,脑海回绕的,净是那张不甚完美、却灵韵清雅的素颜…整整七天没见到她了,她还在呕气吗?
这是女人最常使的手段,没必要在意。他总是这么说服自己。
可他也知道,奴儿不是个会使手段的人,不管他用多残酷的言行对她,她从来只会逆来顺受,若不是太过绝望,又怎会对他不闻不问?
他真的伤透她的心了吗?
这原是他的目的,可是真正达成,挂记牵念、放也放不开的却成了他。
这样的情绪太荒谬,他一直不予理会,也一直试图以别的女人来取代心头的,可是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他还要自欺到几时?
他,一直都只对她有感觉,体内沈蛰的火焰,只有她能点燃,也只有她才能足他,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寸思绪,全吶喊着对记忆中柔软温香的想念,其余的女人,都只能令他麻木。
他还要再这样过下去吗?
罢了,他认栽了。既然对她依然渴望,那又何必再为难自己?
厌烦地推开黏在他身上的女人,屈胤碁拉拢衣衫,翻身下。
“滚出去!”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他冷凝地下达命令,上的女子见他脸色并不好看,也没敢多言一句。
屈胤碁拉开房门,直接差人去唤奴儿前来,然后才回到房中等待。
这名小女人,究竟有什么样的魔力呢?他挫败地叹息了声。
这是他第一次向女人投降。
然而,他等了很久,依然没见到那抹恬静娇柔的身形。他倒了杯水轻啜,一边凝思着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少爷,奴儿几天前就离开府里了。”仆人的回复穿过屈胤碁的脑海,瞬间,他的思绪一片空白。
手中的瓷杯悄悄落了地,清脆的碎裂声,在幽寂的室内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