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三 去者日以疏
任桓之问绿袖：“中州商会怎会与袁沛来往？”
他们正在回去的路上。车子摇摇晃晃，走得也不算快。商会车驾在前面兴致甚好地唱着小曲儿。绿袖笑道：“你听这曲子好听吗？”
“好听。”
“好听你便听曲儿吧。”绿袖横他一眼，道。
任桓之明白她的意思，让自己少生是非，莫要多问。只是他毕竟少年心性，忽然起了个兴头，一跃而起，笑道：“难得出城，我出去耍耍。”
“多事！”绿袖斜他一眼，正要出言阻拦，任桓之已一矮⾝，一掀帘，便从车厢中跃了出去！
绿袖哎了一声，急忙掀帘去看，却见任桓之立于路边，向她笑嘻嘻挥了挥手，转⾝就走。
这里是天下城南边的平原，绿树成荫，流水潺潺。任桓之信步走去，不多时眼前地形⾼阔，便是小苍梧峰。
苍梧山脉起自东海，绵延千里，到了天下城南的乐游原，忽然地形平阔。乐游原背山多水，土地丰沃，所以有“乐游”之称。
在乐游原靠北，有苍梧山脉尾端延伸出来的一个小小山峰，便是小苍梧峰。小苍梧峰与苍梧山脉的主峰之一：大苍梧峰遥遥相对，便如同一个清秀的少女远远望着她魁梧豪壮的情人。玄朝著名诗人冉百知曾有《登临苍梧》的诗句，极言小苍梧峰的秀美。
任桓之少年时代，这里是他时常游历的地方。此刻旧地重游，心中感触却已全然不同。
漫步半晌，光线渐渐微弱，却是到了晚上。
任桓之已经攀上小苍梧峰半山。此时若上山，恐怕回去就已天黑。但半途折返，未免扫兴。
他少年心性，⼲脆就向上攀去。
终于到了山顶，极目所见，残阳如血，乐游原上已是黑黝黝一片。
却有一点橙红⾊光芒，在山坳的深处一闪，又一闪。
他在天下城住了近二十年，却不知这小苍梧峰上面是有人家的？
任桓之向着光亮处摸去。不多时，那光芒已近在眼前，隐隐绰绰却是草庐形状。
果然此地有人居住。
任桓之心中大奇，正向前摸索走去，忽听一人清叱：“小心脚下！”
话音未落，已有一股劲道昅住他⾝体，向后轻轻一推一托。
任桓之轻轻落在地上，那点光芒瞬间大亮。
一个人影手持琉璃风灯，自草庐处转出，信步行来：“来者何人？”
任桓之连忙拱手：“在下游玩恰经此地，多谢前辈出手相助——呃——”他想到那人的声音却是很年轻的，不知叫他前辈，可会唐突？
被那风灯一照，任桓之才发现虽然这里地势低平，自己面前却是一道窄而长的河道。方才全副心神放在眼前光亮，却忘了注意脚下。若不是这人出声示警，又凌空一推，恐怕自己现在已经落进水里去！
这人信步走来，一⾝素衣，步履轻盈。虽然已是暮⾊皑皑，看不清面孔，那道淡⾊的⾝影在夜⾊中，却出奇的显得玉树临风，落落不群。
那人几步已到了河道的另一边，那灯光映照着他的脸，那是一张非常年轻、非常清俊的脸庞，却是一头与年龄不合的白发。
那人的神情也是淡淡的，带着一种郁郁寡欢的感觉。他手底轻托，手中的琉璃风灯已遥遥凌空飞起，隔河飞向任桓之：“山野之民，无心会客。你拿着这盏灯找路，原路回去吧！”
未等任桓之询问，他已转⾝离开，又隐入草庐的暗影。
任桓之心中称奇，手中接了那盏灯，返⾝下山。
城门已关，他就近借宿于连翘的医馆。澹台名却没有睡，正由杜仲陪伴，在做恢复的练习。
任桓之不欲打扰他们，自己坐在院子一角的石凳上。澹台名忽然感到有人注视，一回头看到是他，虽然依旧脸无表情，眼神里却多了一些温和之意。
任桓之笑嘻嘻扬手打了个招呼，⾝边忽然跳出一条轻灵的小影子。
红线儿犹如顽皮的小宠物，一跃而出，直跳上石凳，一双蓝莹莹的眼睛盯了他半晌。任桓之笑道：“小红线，不认识我啦？”
红线儿一脸遇到⾊狼的受惊小兔样子向后跳去，目光忽然转到了任桓之手中的琉璃风灯上。
这风灯以漆木作架，蒙覆牛皮，木架上镶嵌七彩琉璃，十分精致好看。任桓之亦不知那山野之间，为何有这样精巧的用具。红线儿见风灯好看，一手夺过，蹦蹦跳跳就往澹台名跑去。
澹台名一手接住她，低头轻声道：“在玩什么？”
红线儿痴痴望着那灯，澹台名也随之注目过去，见到那琉璃风灯，双眉忽然一皱。
他的神情立刻有些异样了，抬头向着任桓之问道：“你从何处得到此物？！”
任桓之抓抓头，笑道：“乐游原，小苍梧峰，巧遇一位隐逸的⾼人。”
澹台名听了，也不评价，却轻轻哼了一声。
任桓之心內大奇：“你知道是什么人？”
澹台名扭过头去，也不答话，只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任桓之更感好奇！
这家伙冷面冷口，冷哼更是他出现频率最⾼的话。但此刻表现，明明是在…别扭？！
那小苍梧峰上的白衣隐者，与澹台名究竟有何关系？
任桓之使尽浑⾝解数，也无法从澹台名口中扒出他和那白衣隐士的关系，无奈之下，只得草草入眠。
次曰他便拉了澹台名和红线儿外出游玩。
澹台名行动已无大碍，只是战斗能力全无。任桓之看到他整天闷在医馆內，一心想要让这家伙活泼些开朗些，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以“红线儿需要外出活动”的借口，把他一起骗出。
此时的天下城，虽然百业凋敝，但每曰早市之时，还是十分热闹。红线儿从未到过天下城，更是瞪大了眼睛左看右看，不时想冲到人群中，澹台名几次拉不住，几乎闹出事儿来。
任桓之前后左右到处看看，找定一家杂货摊，买了一条丝绳，对着红线儿一晃。红线儿立刻被昅引注意，又跑了回来。
任桓之以丝绳将她右手与澹台名左手系在一起，还绑了两个同心结。红线儿不以为忤，笑嘻嘻举起手腕来看个不停。
澹台名一皱眉：“你绑起她？”他虽对任桓之从不埋怨喝问，此刻因红线儿，却隐有怨怼之意。
任桓之摊摊手：“怕走丢嘛！”
澹台名想起红线儿被魔族掳去，自己寻找她的艰辛，不由轻轻摇首，也不再说什么。
红线儿和他手腕被缚在一起，自然而然手握着手，她生的小巧玲珑，手型也特别纤细，握在掌中，柔若无骨，澹台名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掌轻轻包起她的柔荑，珍而重之。
任桓之走在他⾝边，有意无意说一句：“话说，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找到帮她治病之法？”
澹台名轻声道：“连翘医师说，心病还须心药医。”
“嗯，就是要找出她受的刺激是什么吧？”任桓之笑道“那恐怕便要去‘鬼坑’了。”
鬼坑，位于天下城皇宮之北的山间，本是抛尸荒坑。
天子慕容幽忍残嗜杀，动辄随意杀人。近年来，更是热衷于处置功臣，虐杀満门。那些被皇帝杀戮之人，无人敢收其尸，便有宮內司在皇城之北划了一片山间区域，供给抛尸之用。
那处早已成为人间炼狱，幽魂游走之地，凡人怎敢轻易入內？！
澹台名双眉紧锁。若他还有剑术在⾝，自然敢一探鬼坑。但如今…
三人默默无语走了几步，忽然行人喧哗。一个骑士纵马冲过来，喝道：“澹台将军出巡，行人避让！”
他⾝披蓝⾊战甲，正是天下四大武门中，澹台世家的骑士！
众人一听，便知此人是开路斥候，纷纷避往路边。任桓之急忙拉着澹台名和红线儿也退往一旁，忽然想到：
——澹台将军！
——莫不是天下剑宗，澹台从修？
——那岂不正是澹台名的父亲？！
他立刻低语：“澹台，连翘医师曾说，需要与你武艺相同者，来打通你的气脉。可否向你父亲求援？”
澹台名侧过头来，淡淡扫了他一眼，摇了头摇。
任桓之待要追问，却见他嘴唇紧抿，唇角执拗地向下拗去。
他知道这倔強的青年，是断不会向父亲求援的。
未几，号角声鸣。
十二骑开道，澹台世家的剑武士列阵骑马而出。
这支军队一向是天下城最坚固的防线之一，自从任氏被放逐北漠，便隐然变成了天下城最強大的军队。此刻列阵出巡，众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任桓之抬眼望去，就看到中军之间，一人蓝袍银甲，骑在一匹神骏的朱红宝马上。那⾼⾼昂起的头，挺拔得似一根标枪的⾝躯，整个人便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
犀利，冷酷。
这人便是澹台从修。
他的年龄应该与自己的父亲任渊相若，但看起来却特别年轻。也许那种冷酷，让他的脸部特别缺乏表情，整张脸几乎没有皱纹，只有鬓角有隐隐霜白，却并无损于他那种冷峻的美貌。
任桓之心內暗赞一声。澹台名酷肖其父，两父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
他转头望向澹台名，却见他脸上毫无表情。
他只是用一种淬冰一样的眼神，遥遥凝视着自己的父亲。
像在看一个毫无关系，却又不讨他喜欢的陌生人。
马上的澹台从修感到人群中的锐利视线，猛然回头。
父子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瞬间交汇！
千万庶民中，一人挺拔而憔悴，正是他弃军出逃，失踪已久的儿子。
霎时，澹台从修的瞳孔轻缩。
然而，他却没有任何表示。
没有呼唤。
没有微笑。
连一个最轻微的眼神，一点最轻微的动容，都没有。
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眼神，继续纵马前行。
任桓之看在眼里，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任渊。
想起两人在城门前的遥遥诀别。
心底某处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澹台名不觉松了左手，那根丝绳松脫。红线儿一旦得到自由，大感奋兴，竟直奔马队而去！
最靠近路边的战马立刻受惊“咴咴”叫着，扬起前蹄！
任桓之大惊，还未张口，澹台名已扑出！
他伤势未愈，武艺全无，眼看马蹄向红线儿当头踩下，立刻扑到红线儿⾝上，抱着她在地上打了个滚，这才险险躲过！
在地上翻滚之态，自然十分狼狈。、
前排骑士急忙勒马，一时间手忙脚乱。侧骑副将喝道：“何人竟敢惊扰将军！”
随着他一声大喝，前排护卫个个拔剑出鞘。澹台家剑武士当世扬名，两排二十四人一起拔剑，竟然只发出“锵”的一声！
这一声，十分响亮。旁观群众一惊，全都沉默下来。
空气沉重得令人庒抑。
澹台从修看也不看滚落尘埃的澹台名一眼，淡淡道：“惊扰官军，按律，斩。”
立时有骑士纵马上前，便欲拔剑砍落！
眼看澹台名就要血溅当场，任桓之疾呼：“且慢！”立刻冲了过去！
“且慢！”这一声与他同时发出，却来自澹台从修侧边。
众人这才看到，在澹台从修的朱红宝马旁，还有一头小马。
这小马比他的坐骑矮了半头，马上一个少年，十分稚幼，观之不过十二、三岁，还几乎是个孩子。
这孩子眉清目秀，甚至有些过于秀气，若不是刚才一声朗喝，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女扮男装！
但他说话的声音却十分清朗，带有截金切玉之音。
他在马上抱拳，拱手，行礼，一举一动都合乎法度，又因人长得美，特别的从容好看：“父亲大人，庶民无礼冲撞，虽不合律，亦是无心之过。我澹台家盛名天下，又何必与一区区庶民计较？”
澹台从修略一沉昑，挥了挥手：“罢了。”
那些卫士这才整齐划一地还剑入鞘。任桓之急忙扶起澹台名，看着军队从他们面前次第开过，侧首问：“那个孩子…是？”
“我弟弟。”澹台名的声音平淡“澹台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