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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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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驾马车悠悠然驶向散仓,马夫是宋恪礼那个相貌秀气的书童,坐在车內的元本溪始终将帘子挂起,望向天空中那群南下鸿雁的人字形队列,怔怔出神。出头鸟,扛大风。可一门一户也好,一族一国也罢,都必然有人⾝而出。

  宋恪礼离开威泽县后,就没有朝廷邸报可以翻阅,不过元先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他畅所yu言,有意无意“怈露天机”宋恪礼自是深信不疑。散仓一战,是当今天子登基后,在太安城以南版图上吃到的第一场大败仗,永徽年间两次远征南诏,虽然无功而回,但最不济十数场大小战役,互有胜负,而祥符元年的散仓骑战,大将军阎震chun战死,三万jing骑全军覆没,是注定没法子盖上遮羞布了,离朝野悚然,若说杨慎杏的被困还可以理解为轻敌所致,那么阎家骑军跟西楚叛军不含诈术的硬碰硬,结果仍是一败涂地,不得不让朝廷重臣名卿重新权衡西楚的实力。一心报国的宋恪礼更是忧心忡忡,直到元先生跟他打开天窗说说了一席敞亮话,才让这位宋家雏凤真正见识到庙堂的云波诡谲。

  “你有没有看到一件事情?杨慎杏的四万蓟南老卒,以及新创的五六千骑兵,和阎震chun原本守卫京畿的三万jing骑,都是某一个人‘家军’?”

  宋恪礼惊叹道:“可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元本溪笑淡然道:“朝廷那边,主要是顾庐兵部,以及起居郞所在的‘书房处’,这几个地方都不认为杨慎杏阎震chun两位功勋老将会一败涂地,他们本该输在西楚主心骨曹长卿露面之后。不过如此一来,既然京畿兵力‘看似’受到重创,那么广陵王赵毅又有什么理由⻳缩不动?”

  宋恪礼感慨道:“先抑武,削藩更是⽔到渠成,这是谋。”

  元本溪不置可否,犹豫了一下,自嘲道:“我还算读过些兵书,只不过一直不敢说自己谙兵事,故而对于战事布局,一向能够不揷手就不揷手。人贵自知,扬长避短,很多时候只要你不犯错,机会就来了。杨慎杏是输在了庙堂之上,否则以櫆嚣一线的兵力,双方均势,如果让杨慎杏稳扎稳打,还能占到便宜。可杨慎杏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年纪大了后,不把自己当封疆大吏,而以为自己就是一员‘堂臣’,到头来输在沙场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宋恪礼,你不可不引以为鉴。”

  宋恪礼‮劲使‬点点头。

  元本溪继续说道:“阎震chun为杨慎杏牵累,不得不仓促南下散仓,被西楚骑军以逸待劳,更有意料之外的三千重骑在关键时刻搅局,被人有心算无心,阎震chun越是治军有法,麾下士卒越是不惜决战到底,就越落⼊西楚的圈套。以阎震chun的经验,肯定猜得到西楚两万轻骑⾝后留有伏兵,只是没有想到两万骑就让他们三万骑打得強弩之末了。朝廷一步错步步错,西楚一步先步步先。西楚看来是后继有人啊,兵部有一份记载十几名年轻人的档案,其中又以四人最优,四人中出现了两个,裴阀‮弟子‬裴穗在主持櫆嚣政务,此人年少老成,家学渊博,但失之灵气。散仓一战,率领两万轻骑与阎震chun死战的骑将许云霞,锐气十⾜,却绝对把握不准重骑的出击时机。如此看来,北线之事,应该是四人之中的寇江淮或者谢西陲的手笔。”

  宋恪礼缓缓说道:“我听说过寇江淮,祖辈皆是西楚大将,他本人钻研兵法韬略,早年曾经是上yin学宮惊才绝的人物,尚未及冠便当上了稷上先生,更⾝具亲⾝陷阵之勇,是难得的文武全才。至于谢西陲是何人,晚生不曾耳闻。元先生,西楚的北线谋划,当真不是那儒圣曹长卿的既定经略?”

  元本溪‮头摇‬道:“没有这些出众的年轻人,曹长卿怎敢复国?”

  元本溪突然笑起来,而且是那种大笑不止的笑声。宋恪礼愣了一下,在他印象中元先生事事处变不惊,大智近妖,却城府深沉,少有真情流露的时刻。元本溪开怀大笑之后,提起酒壶喝了口酒,说道:“我一辈子窝在翰林院,听多了名士风流的⾼谈阔论,虽然多有迂腐气,可到底是世间最读诗书的一小撮人,不乏可取之处。要么是跟一群见不得光的幕后人物打道,这些人物更是见识不俗,各有各的卓越才学,或者小处细处无纰漏,或者远见超群,一步算十步。结果这趟出京,住在那些城镇客栈,听着贫寒士子和乡野村夫们的夸夸其谈,才知别有一番风味。”

  宋恪礼哭笑不得,不敢妄加评论。这趟南下之行,确实旁听了许多井底之蛙的滑稽言论,宋恪礼往往左耳进右耳出,倒是元先生次次津津有味,喝酒吃菜愈发‮悦愉‬。例如有市井耝人说那绰号啥官子的西楚曹长卿脑子太笨,怎的就不躲在京城里刺杀当今天子,反正都已经刺杀了三次,多几次又何妨?总好过在广陵道上无所事事来得強。还有人的意见更为“务实”说他要是曹长卿,带着江湖⾼手坐镇北线,每次杀个几千人,几天杀一次,一路杀到太安城脚下,都不用折损西楚一兵一卒。倒不是没有些独到见解的,提出异议,既然如此,咱们朝廷怎的就不重金聘请跻⾝武评的⾼手,一股脑扎堆杀去北莽,还要顾剑棠大将军的边军做什么,要北凉铁骑做什么?分明是天地之间蔵着咱们老百姓不明⽩的规矩。只是这些人被人刨问底,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所以然来。市井坊间,随着西楚揭竿而起,竖起了那姜字大旗,却并未出现离王师一战功成的大好局面,战事胶着,热闹非凡,出现了许多面红耳⾚各抒己见的喧沸吵闹。

  元本溪轻声笑问道:“是不是觉得那些远离中枢的百姓,见识耝鄙短浅?”

  宋恪礼没有故意隐蔵心思,点头道:“晚生确是这般认为。”

  元本溪‮头摇‬道:“我不是没有想过要整顿江湖势力,只不过当年先帝命徐骁马踏江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之后朝廷虽然在御前金刀侍卫中给江湖草莽留了不少官位,刑部和赵勾两处也多有分发护⾝符,送出相当数目的铜⻩绣鲤袋,可是比起北莽女帝的气魄,还是显得相形见绌。虽说让心⾼气傲的顶尖武夫,不惜生死去联手刺杀某人,是痴心妄想,但在一场战事中减少甲士死亡,并不难。只是两件事,让我彻底打消了念头,一是皇帝陛下心中的那份文脉正统,加上宦官韩生宣的阻扰,以及柳蒿师那份太安城內惟我独尊的心态。第二件事是徐骁的收缴天下秘籍⼊库,以及订下传首江湖的规矩,从此奠定了庙堂江湖井⽔不犯河⽔的调子,无法造就北莽溪流融⼊大江的气象。”

  元本溪叹了口气,晃了晃酒壶,望向年纪轻轻的宋恪礼,沉声说道:“聪明人做大事,手段未必有多复杂,甚至往往很简单,但只有一点不能出错,那就是眼中所看到的远处和脚下所走的道路,都得是对的。真正难的,是知易行难的这个难字。你祖辈⽗辈两位夫子联袂称雄文坛,打庒他人,未必不知此举有碍士林风气,为何?仍是放不下一家荣辱罢了。当今天子不采纳李当心的新历,未必是不怜天下百姓,为何?放不下一姓兴衰而已。曹长卿之风流,便是我元本溪也折服,这位大官子三番两次进⼊皇宮,只要他杀心不重,我和那位故人非但不阻,其中两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曹长卿放不下一人而已,我与那故人舍不得我辈儒生风流,被早早风吹雨打散而已。”

  元本溪由衷感慨道:“人有所执,则痴,则真。其中好坏,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意味的。”

  宋恪礼正要继续请教,元本溪却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语道:“江湖如何,大抵已经被人盖棺定论。庙堂上如何,在本朝也会有一个了断,以后我元本溪与李义山纳兰右慈这种谋士,也成绝响。至于帝师,就更成奢望了。”

  随后的一路南下,云淡风轻,大将军阎震chun和他的三万阎家骑军已成往事,朝廷仍在调兵遣将,短时间內并无战事,而且那些马贼也都‮夜一‬之间消失不见,马车走得无惊无险,甚至畅通无阻来到了散仓那处‮场战‬。

  元本溪走出马车,没有马上走向双方投⼊了五万骑兵的沙场,而是来到那个西楚重骑兵人马停留的地方。离唯有北凉、蓟州和两辽出大马,西楚战马先天不如这三地,而且重骑兵的赶赴‮场战‬,也不可能是常人想象中的那种气势如虹一路疾驰,而是需要大量的负重骡马和众多辅兵,重骑兵在投⼊‮场战‬之前,骑卒不披甲不上马,只选择隐蔽于距离‮场战‬不远不近的场所,安静等待时机。一旦让要求苛刻的重骑兵完成蓄势冲锋,那种汇聚在一起的‮大巨‬冲撞力,无与伦比!可以说,重骑军就像每一位骑军统帅都试图金屋蔵娇的女子,更是敌军统领最不希望碰上的可怕“情敌”

  元本溪按照这支重骑军参与战事的行军路线,缓缓步行,一直走到最终‮场战‬,元本溪蹲下⾝,闭上眼睛。

  似乎可以看到那场骑军大战中,一幅幅可歌可泣的悲壮画面。

  轻骑战至最后,西楚重骑杀出。

  已是换了数匹战马的阎震chun満⾝鲜⾎,视死如归,带着一直护驾所剩不多的亲卫骑兵,率先向重骑。

  有马者继续骑战,做出最后一次冲锋对撞。

  已经没有战马可供骑乘的阎家骑卒便步战结阵,一同向那支势不可挡的铁甲洪流。

  在大局已定后,已经同样倦怠至极的西楚轻骑继续咬牙追杀。

  阎震chun首先战死,甚至没有留下全尸。

  将官随后尽死。

  许多无力再战的阎家骑卒,木然看着那些敌人马背上的矛刺来,或者是怔怔看着那些西楚“步卒”的大刀砍下。

  众多被鲜⾎浸透的旗帜倒在‮场战‬上。

  有骑卒死前竭力伸手握住了旗帜一角。

  大战过后,西楚那名没有亲自进⼊‮场战‬的年轻统帅,有条不紊下令给辅将处置后事,年轻人并没有一战成名天下知的喜悦。只是独自坐在地上,环视四周,默默低下头,抬起手臂,擦拭泪⽔。

  既是为西楚儿郞,也为那些敌对阵营的阎家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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