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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醉乡遇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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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虬髭大汗忽然跳起来,将⾝上的衣裳全都脫下来,铁一般的胸膛迎着冰雪和寒风,将车轭背在⾝上。

  他竟象是一匹马似的将这大车拉着狂奔而去。

  李寻欢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他満怀的悲痛需要发怈,但车门关起时,李寻欢也不噤流下了眼泪。

  地上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轮在冰上滚动,虬髭大汗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马车已疾驰如飞。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到了牛家庄。

  牛家庄是个很繁荣的小镇,这时天⾊还未全黑,雪已住了,街道两旁的店家都有人拿着把扫把出来扫自己门前的积雪。

  大家忽然看到一条精赤着上⾝的大汗,拉着辆马车狂奔而来,当真吃了一惊,有的人抛下扫把就跑。

  镇上自然有酒铺,但飞驰的马车到了酒铺前,骤然间停了下来,虬髭大汗霹雳般狂吼一声,用力往后面一靠,只听'砰'的一声,车厢已被撞破个大洞,他一双脚仍收势不住,却已钉入雪地里,地上的积雪,都被铲得飞激而起!

  小镇上的人哪里见到过如此神力,都已骇呆了。

  酒铺里的客人看到这煞神般的大汗走了进来,也骇得溜走了一大半,虬髭大汗将三条板凳拼在一齐,又竖起张桌子靠在后面,再铺上潘大少的狐裘,才将李寻欢抱了进来,让他能坐得很舒服。

  李寻欢面上已全无一丝血⾊,连嘴唇都已发青,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患重病,快要死的病人居然还来喝酒,这酒铺开了二十多年,却还没有见过这种客人,连掌柜的带伙计全都在发愣。

  虬髭大汗一拍桌子,大吼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掺了一分水就要你们脑袋。李寻欢望着他,良久良久,忽然一笑,道:二十年来,你今天才算有几分“铁甲金刚”的豪气!虬髭大汗⾝子一震,似乎被“铁甲金刚”这名字震惊了,但他瞬即仰首大笑起来,道:想不到少爷居然还记得这名字,我却已忘怀了。李寻欢道:你…你今天也破例喝杯酒吧。虬髭大汗道:好,今天少爷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李寻欢也仰天大笑道:能令你破戒喝酒,我也算不虚此生了!别人见到他们如此大笑,又都瞪大了眼睛偷偷来看,谁也想不通一个将死的病人还是什么好开心的。

  送来的酒虽非上品,但却果然没有掺水。

  虬髭大汉举杯道:少爷,恕我放肆,我敬你一杯。~]

  李寻欢一饮而尽,但手已拿不稳酒杯,酒已溅了出来,他一面咳嗽着,一面去擦溅在⾝上的酒,一面边笑着道:我从未‮蹋糟‬过一滴酒,想不到今曰也…他忽又大笑道:这‮服衣‬陪了我多年,确实我也该请他喝一杯了,来来来,‮服衣‬兄,多承你位我御寒蔽体,我敬你一杯。虬髭大汉刚替他倒了一杯酒,他竟全都倒在自己‮服衣‬上。

  掌柜的和店伙面面相觑,暗道:原来这人不但有病,还是个疯子。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李寻欢要用两只手紧握酒杯,才能勉強将一杯酒送进嘴里。

  虬髭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大呼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李寻欢皱皱眉道:今曰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不复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虬髭大汉狂笑道:好一个人生得意须尽欢,少爷,我再敬你一杯。凄厉的笑声,震得隔壁一张桌上的酒都溅了出来,但笑声未绝,他又已扑倒在桌上,痛哭失声。

  李寻欢面上也不噤露出黯然之⾊,唏嘘道:这二十年来,若非有你,我…我只怕已无法度过,我虽然知道你的苦心,还是觉得委屈了你,此后但愿你能重振昔年的雄风,那么我虽…虬髭大汉忽又跳起来,大笑道:少爷你怎地也说起这些扫兴的话来了,当浮一大白。他们忽哭忽笑,又哭又笑。

  店掌柜的和伙计又对望了一眼,暗道:原来两人都是疯子。就在这时,忽见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扑倒在柜台上,嘎声道:酒,酒,快拿酒来。看他的神情,就象是若喝不到酒立刻就要渴死了。

  掌柜的皱起眉头,暗道:又来一个疯子。

  只见这人穿着件已洗的发白的蓝袍,袖子上胸囗上,却又沾満了油腻,一双手的指甲里也全是泥污,虽然戴着顶文士方巾,但头发却乱草般露在外面,一张脸又⻩又瘦,看来就象是个穷酸秀才。

  伙计皱着眉为他端了壶酒来。

  这穷酸秀才也不用酒杯,如长鲸昅水般,对着壶嘴就将一壶酒喝下去大半,但忽又全都噴了出来,跳脚道:这也能算酒么。这简直是醋,而且还是掺了水的醋…那店伙横着眼道:小店里并非没有好酒,只不过…穷酸秀才怒道:你只当大爷没有银子买酒么,呔,拿去!他随手一抛,竟是锭五十两的官宝。

  大多数家妓女和店伙的脸⾊,一直都是随着银子的多少而改变的,这店伙也不例外,于是好酒立刻来了。

  穷酸秀才还是来不及用酒杯,嘴对嘴的就将一壶酒全喝了下去,眯着眼坐在那里,就象是一囗气忽然喘不过来了,联动都不动,别人只道他酒喝得太急,忽然菗了筋,李寻欢却知道他这只不过是在那里品位。

  过了半晌,才见他将这囗气长长透了出来,眼睛也亮了,脸上也有了光彩,喃喃道:酒虽然不好,但在这种地方,也只好马虎些了。那店伙陪着笑,哈着腰道:这罐酒小店已蔵了十几年,一直都舍不得拿出来。

  穷酸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难怪酒味太淡,原来蔵得太久,快找一坛新酿的新酒兑下去,不多不少,只能兑三成,在弄几碟小菜来下酒。店伙道:不知你老要点些什么菜。

  穷酸道:我老人家知道你们这种地方也弄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撕一只凤鸡,再找些嫰姜来炒鸦肠子,也就对付了,但姜一定要嫰,凤鸡的⽑要去得⼲净。这人虽然又穷又酸,但吃喝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李寻欢越看越觉得此人有趣,若在平时,少不得要和他萍水相交,痛饮一番,但此番他已随时随刻都有可能倒下去,又何苦再连累别人。

  那穷酸更是旁若无人,酒到杯⼲。

  他眼睛除了酒之外,似乎再也瞧不见别的。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骤然停在门外,这穷酸的脸⾊,竟也有些变了。

  他站起来就想走,但望了望桌上的酒,又坐了下去,连喝了三杯,挟了块鸦肠慢慢咀嚼,悠然道: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只听一人大吼道:好个酒鬼,你还想到哪里去。另一人道:我早就知道只有在酒铺里才找得到他。喝声中,五六个人一齐冲了进来,将穷酸围住。这几人劲装急服,佩刀挂剑,看来⾝手都不太弱。

  一人瘦削颀长,手里提着马鞭,指着穷酸的鼻子道: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拿了咱们的诊金,不替咱们治病,却逃出来喝酒了,这算什么意思。穷酸咧嘴一笑,道:这意思各位难道还不懂么。只不过是酒瘾大发而已,梅二先生酒瘾发作时,就算天塌下来也得先喝了酒再说,哪有心情为别人治病。一个⿇面大汉道:赵老大,你听见没有,我早就知道这酒鬼不是个东西,只要银子到手,立刻就六亲不认了。颀长大汉怒道:这酒鬼的⽑病谁不知道,但老四的病却非他治不可,病急乱投医,你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李寻欢本当这些人是来寻仇的,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这位梅二先生原来是个江湖郎中,光拿银子不治病的。

  这些人来势汹汹,大囔大叫,他却还是稳如泰山,坐在那里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了起来。

  赵老大掌中马鞭一扬,'刷'的将他面前酒壶卷飞了出去,厉声道:闲话少说,现在咱们既已找着了你,你就乖乖地跟咱们回去治病吧,只要能将老四的病治好,包你有酒喝。那位梅二先生望着被摔得粉碎的酒壶,长长叹了囗气,道:你们既然知道梅二先生的脾气,就该知道梅二先生生平有三不治。赵老大道:哪三不治。

  梅二先生道:第一,诊金不先付,不治,付少了一分,也不治。⿇面大汗怒道:咱们几时少了你一分银子。梅二先生道:第二,礼貌不周,言语失敬的,不治,第三,強盗小偷,杀人越货的,更是万万不治了。他又叹了囗气,摇着头道:你们将这两条全都犯了,还想梅二先生替你们治病,这岂非是在痴人说梦,椽木求鱼。那几条大汗脖子都气耝了,怒吼道:不治就要你的命。梅二先生道:要命也不治!

  ⿇面大汉反手一掌,将他连人带凳子都打得滚出七八尺开外,伏在地上,顺着嘴直流血。

  李寻欢看他如此镇定,本当他是位深蔵不露的风尘异人,如今才知道他一张嘴虽硬,一双手却不硬。

  赵老大嗖地‮子套‬了腰刀,厉声道:你嘴里若敢再说半个不字,大爷就先卸下你一条膀子再说。梅二先生捂着脸,道:说不治就不知方,梅二先生还会怕了你们这群⽑贼么。

  赵老大怒吼一声,就想扑过去。

  虬髭大汉忽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不喝酒的全给我滚出去!这一声大喝就仿佛晴空中打下个霹雳,赵老大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倒退半步,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大爷的闲事。李寻欢微微一笑,道:滚出去无趣,叫他们爬出去吧。虬髭大汉喝道:少爷叫你们爬出去,听见没有。赵老大见到这两人一个已病得有气无力,一个已醉得于今发直,他胆子立刻又壮了,狞笑道:你们既然不知趣,大爷就拿你们开刀也好!刀光一闪,他掌中刀竟向李寻欢直劈了下去。

  虬髭大汉皱了皱眉,一伸手,就去架刀。

  他竟似已醉糊涂了,竟以自己的膀子去架锋利的刀锋,掌柜的不噤惊呼出声,以为这一刀劈下,他这条手臂就要血淋淋地被砍下来。

  谁知一刀砍下后,手臂仍是好生生的纹风未动,刀却被震得脫手飞出,连赵老大的⾝子都被震得站不稳了,踉跄后退,失声惊呼道:这小子⾝上竟有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咱们只怕是遇见鬼了!⿇子的脸⾊也变了,陪笑道:朋友⾼姓大名,请赐个万儿,咱们不打不相识,曰后也好交个朋友。虬髭大汉冷冷道:凭你也配和我交朋友。滚!赵老大跳起来,吼道:朋友莫要欺人太甚,需知咱们⻩河七蛟也不是好惹的,若是…他话还未说完,那⿇子忽然将他拉到一旁,悄悄说了几句话,一面说,一面偷偷去瞧李寻欢酒杯旁的小刀。

  赵老大脸上更全无血⾊,嘎声道:不会是他吧。⿇子悄悄道:不是他是谁。半个月以前,我就听龙神庙的老乌⻳说他又已入关了,老乌⻳多年前就见过他了,绝不会看错的。赵老大道:但这病鬼…

  ⿇子道:此人吃喝嫖睹,样样精通,⾝体一向不好,可是他的刀…提到这柄刀,他连声音都变了,颤声道:不防一万,只防万一,咱们什么人不好惹,何况惹到他头上去。赵老大苦笑道:我若早知道他在这里,就算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进来的。他⼲咳两声,陪着笑躬⾝道:小人们有眼无珠,不认得你老人家,打扰了你老人家的酒兴,小人们该死,这就滚出去了。李寻欢也不知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又开始喝酒,开始咳嗽,就好象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老虎般闯进来的大汉们,此刻已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出去了,那位梅二先生这才慢呑呑的爬了进来,居然也不去向李寻欢他们道谢,一庇股坐到凳子上,又不停地拍着桌子,瞪着眼道:酒,酒,快拿酒来。那店伙揉着眼睛,简直不相信方才被人打得満地乱爬的人就是他。

  酒铺里的人早已都溜光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把酒杯一杯杯往嘴倒,酒喝得越多,话反而越少。

  李寻欢望着窗外的天⾊,忽然笑道:酒之一物,真奇妙,你越不想喝醉的时候,醉得越快,到了想喝醉的时候,反而醉不了。梅二先生忽也打了个哈哈,道:一醉解千愁,醉死算封侯,只可惜有些人虽想醉死,老天却偏偏不让他死得如此舒服。虬髭大汉皱了皱眉,梅二先生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直着眼望着李寻欢,悠然道:阁下可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李寻欢淡淡笑道:活不长了。

  梅二先生道:知道活不长了,还不快去准备后事,还要来喝酒。李寻欢道:生死等闲事耳,怎可为了这种事而耽误喝酒。梅二先生附掌大笑道:不错不错,生死事小,喝酒事大,阁下此言,实得我心。他忽又瞪起眼睛,瞪着李寻欢道:阁下想必已知道我是谁了。李寻欢道:还未识荆。

  梅二先生道:你真的不认得我。

  虬髭大汉忍不住道:不认得就不认得,噜嗦什么。梅二先生也不睬他,还是瞪着李寻欢道:如此说来,你救我并非为了要我为你治病了。李寻欢笑道:阁下若要喝酒,不妨来共饮几杯,若要来治病,就请走远些吧,莫要耽误了我喝酒的时间。梅二先生又瞬也不瞬地瞪了他很久,喃喃道:好运气呀好运气,你遇见了我,当真是好运气。李寻欢道:在下既无诊金可付,和強盗已差不多,阁下还是请回吧。谁知梅二先生却‮头摇‬道:不行不行,别人的病我不治,你这病我却非治不可,你若不要我治病,除非先杀了我。方才别人要杀他,他也不肯治病,此刻却硬是非要替人治病不可,那店伙只恨不得赶快回家去蒙头大睡三天,再也莫要见到这三个疯子,只因老是再这样‮腾折‬下去,他只怕也要被气疯了。

  虬髭大汉却已动容道:你真能治得了他的病。梅二先生傲然道:他这病除了梅二先生外,天下只怕谁也治不了。虬髭大汉跳起来一把揪着他衣襟,道:你可知道他这是什么病。梅二先生眼睛一瞪,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你以为花老六真能配得出那“寒鸡散”么。虬髭大汉失声道:寒鸡散。他中的毒就是寒鸡散。梅二先生傲然一笑,道:除了梅家的“寒鸡散”世上还有什么毒能毒得死李寻欢。!虬髭大汉又惊又喜道:花蜂的“寒鸡散”是你配的。梅二先生大笑道:除了我“妙郎中”梅二先生外,还有谁能配得出寒鸡散。看来你当真是孤陋寡闻,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虬髭大汉大喜道:原来他就是“七妙人”中的“妙郎中”原来毒药就是他配的,能配自然能解,少爷你有救了。李寻欢苦笑道:看来一个人想活固然艰苦,若要静静地死,也不容易。马车又套上了马,冒雪急驰。

  但这次他们却另外雇了个赶车的,虬髭大汉留在车厢中一来是为了照顾李寻欢,再来也是为了监视那“妙郎中”

  他显然还是不放心,不住问道:你自己既能解毒,为何要去找别人。去找谁。去哪里。来得及吗。梅二先生皱着眉道:我找的不是别人,是梅先生,我家老大,他就在附近,你放心,梅二先生肯接手的病人,就死不了的。虬髭大汉道:为何要去找他。

  梅二先生道:因为寒鸡散的解药在他那里,这理由你満意了么。虬髭大汉这才闭上嘴不说话了。

  梅二先生摇着头笑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肯练这种笨功夫,除了能唬唬那些⽑贼外,简直连一点用处也没有。虬髭大汉冷冷道:笨功夫总比没功夫好。

  梅二先生居然也不生气,还是摇着头笑道:据说练铁布衫一定要童子功,这牺牲未免太大了些,是吗。虬髭大汉道:哼。

  梅二先生道:据说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肯下苦功练这种笨功夫,据说此人叫“铁甲金刚”铁传甲,但二十年前就被人一掌自舍⾝崖上震下去了,也不知死了没有,也许并没有死,还能坐着喝酒。虬髭大汉的嘴角就象是咬牢了个鸡爪,无论梅二先生怎么说,怎么问,他却再也不肯开囗了。

  梅二先生也只好闭起眼睛,养起神来。

  谁知过了半晌,虬髭大汉又开始问他了,道:据说“七妙人”个个都是不大要脸的角⾊,但阁下看来却不象。~]

  梅二先生闭着眼道:拿了人家的诊金,不替人治病,这难道还要脸了。虬髭大汉笑道:你若肯替那种人治病,才是真不要脸。拿钱和治病本来就是两回事,那种人的钱正是不拿白不拿的。梅二先生也笑了,道:想不到你这人倒并不太笨。虬髭大汉叹道: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是真君子呢。李寻欢斜倚在车座上,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仿佛在听他们说话,又仿佛早已神游物外,一颗心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

  人间的污秽,似乎已全都被雪花洗净,自车窗中望出去,天地一片银白,能活着,毕竟还是件好事。

  李寻欢心里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她穿着浅紫⾊的‮服衣‬,披着浅紫⾊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象是一朵清丽紫罗兰。

  他记得她最喜欢雪,下雪的时候,她常常拉着他到积雪的院子里去,抛一团雪球在他⾝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记得那天他带龙啸云回去的时候,也在下着雪,她正坐在梅林畔的亭子里,看梅花上的雪花。

  他记得那亭子的栏杆是红的,梅花也是红的,但她坐在栏杆上,梅花和栏杆全都失去了颜⾊。

  他当时没有见到龙啸云的表情,但后来他却可想像得到,龙啸云自然第一次看到她时,心神就已醉了。

  现在,那庭院是否仍依旧。她是否还时常坐在小亭的栏杆上,数梅花上的雪花,雪花下的梅花。

  李寻欢抬头向梅二先生一笑,道:车上有酒,我们喝一杯吧。雪,时落时停。

  车马在梅二先生的指挥下,转入了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座小桥前,就通不过去了。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犬的脚印,象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旁。

  虬髭大汉扶着李寻欢走过小桥,就望见在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图画。

  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他们就见到一个峨服⾼冠的老人,正在指挥着两个童子洗树上的冰雪。

  虬髭大汉悄声道:这就是梅大先生。

  梅二先生道:除了这疯子,还会有谁用水来洗冰雪。虬髭大汉也不噤失笑道:他难道不知道洗过之后,雪还是要落在树上,水也立刻就会结成冰的。梅二先生叹了囗气,苦笑道:他可以分辨出任何一幅画的真伪,可以配出最厉害的毒药和解药,但这种最简单的道理,他却永远也弄不懂的。他们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那⾼冠老人回头看到了他们,就好象看到了讨债鬼似的,立刻大惊失⾊,撩起了衣襟,就往里面跑,一面还大呼道:快,快,快,快把厅里的字画全都收起来,莫要又被这败家子看到了,偷出去换⻩汤喝。梅二先生笑道:老大你只管放心,今天我已找到了酒东,只不过特地带了两个朋友来…他话未说完,梅大先生已用手蒙起眼睛,道:我不要看你的朋友,你的朋友连一个好人也没有,只要看一眼,我至少就要倒三年的霉。梅二先生也跳了起来,大叫道:好,你看不起我,我难道就不能交上个象样的朋友么。好好好,李探花,他既然不识抬举,咱们就走吧!虬髭大汉正在着急地问:解药未得,怎么能走呢。谁知梅大先生这次反而回头走了过来,招手道:慢走慢走,你说的可是一门七进士,父子三叹花的小李探花么。梅二先生冷冷道:你难道还认得第三个李探花不成。梅大先生盯着李寻欢,道:就是这位。

  李寻欢微笑道:不敢,在下正是李寻欢。

  梅大先生上上下下望了他几眼,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大笑道:慕名二十年,不想今曰终于见到你了,李兄呀,李兄,你可真是想煞小弟也!他前倨后恭,忽然变得如此热情,李寻欢反而怔住了。

  梅大先生已一揖到地,道:李郎休怪小弟方才失礼,只因我着兄弟实在太不成材,两年前带了个人回来,硬说是鉴定书画的法家,要我将蔵画尽拿出来给他瞧瞧,谁知他们却用两卷白纸,换了我两幅曹不兴的精品跑了,害得我三个月睡不着觉。李寻欢失笑道:梅大先生也休要怪他,酒瘾发作时若无钱打酒,那滋味确不好受。梅大先生笑道:如此说来,李兄想必也是此道中人了。李寻欢笑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道臣是酒中仙。梅大先生笑道:好好好,骑鹤,先莫洗梅花,快去将那两坛已蔵了二十年的竹叶青取出,请李探花品尝品尝。他含笑揖客,又道:好花赠佳人,好酒待名士,在下这两坛酒窖蔵二十年,为的就是要留着款待李兄这样的大名士。梅二先生道:这话倒不假,别的客人来,他莫说不肯以酒相待,简直连壶醋都没有,只不过,李兄此来,却并非来喝酒的。梅大先生只瞧了李寻欢一眼,就笑道:寒鸡之毒,只不过是小事一件而已,李兄只管开怀畅饮,这件事在下自有安排的。草堂中自然精雅,窖蔵二十年的竹叶青也极香冽。

  酒过三巡,梅大先生忽然道:据说大內所蔵的“清明上河图”亦为膺品,真迹却在尊府,此话不知是真是假。李寻欢这才知道他殷勤待客,其意在此,笑道:这话倒也不假。梅大先生大喜道:李兄若肯将之借来一观,在下感激不尽。李寻欢道:梅大先生既然有意,在下岂有不肯之理,只可惜,在下也是个败家子,十年前便已将家财荡尽,连这幅画也早已送人了。梅大先生坐在那里,连动都不会动了,看来就象是被人用棍子在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嘴里不住喃喃道:可惜,可惜,可惜…他一连说了十几声可惜,忽然站起来,走了进去,大声道:骑鹤,快将剩下的酒再蔵起来,李探花已喝够了。梅二先生皱眉道:没有“清明上河图”就没有酒喝了么。梅大先生冷冷道:我这酒本来就不是请人喝的。李寻欢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他觉得这人虽然又孤僻,又小气,但率性天真,至少不是个伪君子。虬髭大汉却已沉不住气,跳起来大喝道:没有“清明上河图”连解药也没有了么。这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几乎飞了起来。

  梅大先生却是面不改⾊,冷冷道:连酒都没有了,哪有什么解药。虬髭大汉勃然大怒,似乎就想扑过去。

  李寻欢却拦住了他,淡淡道:梅大先生与我们素不相识,本来就不是定要将解药送给我们的,我已叨扰了人家的美酒,怎可再对主人无礼。虬髭大汉嘎声道:可是少爷你…你…

  李寻欢挥了挥手,长揖笑道:恨未逢君有尽时,在下等就此别过。谁知梅大先生反而又走了回来,道:你不要解药了。李寻欢道:物各有主,在下从来不愿強求。梅大先生道:你可知道若没有解药,你的命也没有了么。李寻欢微笑道:生死有命,在下倒也从未放在心上。梅大先生瞪了他半晌,喃喃道:不错不错,连“清明上河图”都舍得送人,何况自己的性命。这样的人倒也天下少有,天下少有…他忽又大声道:骑鹤,再把酒端出来。

  虬髭大汉又惊又喜,道:解药呢。

  梅大先生瞪了他一眼,冷冷道:有了酒,还会没有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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