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刀下亡魂
凌晨,秋寒満衾。
翠浓醒了,她醒得很早,可是她醒来的时候,已看不见枕畔的人。枕上还残留着傅红雪的气息,可是他的人呢?
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恐惧,忽然涌上翠浓的心,她的心沉了下去,她还记得昨夜傅红雪说的话:有些事你虽然不想做,但却非做不可。当然她也承认。无论谁在这一生中,至少都做过一两件他本不愿做的事。
现在她终于明白傅红雪这句话的意思。
我不想走的,但是我不能不走。
风吹着窗纸,苍白得就像是她的脸。
风真冷。
她痴痴地听着窗外的风声,她并没有流泪,可是她全⾝却已冰冷。
啂白⾊的晨雾刚刚从秋草间升起,草上还带着昨夜的露珠,一条⻩泥小径婉蜒从田陌间穿出去。傅红雪走在小径上,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慢慢地拖过去。
漆黑的刀,苍白的脸。
我不想走的,可是我不能不走!
他也并没有流泪,只不过心头有点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涩,可是他的痛苦并不深,因为这次并不是翠浓离开了他,而是他主动离开了翠浓。
…我只知道离开了你十二天之后,再也不想离开你片刻。对这句话,他并不觉得歉疚,因为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确是真心的。
那时本是他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空虚软弱时,往往就会说出那些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来的话。
当时他的确想她,感激她,需要她。因为她令他恢复了尊严和自信,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被遗弃的人。
然后他的情感渐渐平静。
然后他就想起了各种事,想起了她的过去,她的职业,她的虚荣。
想起了她悄悄溜走的那一天,尤其令他忘不了的是,那赶车的小伙子搂着她走入客栈的情况。
那十三天,他们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
他拥抱着她滑光柔软的胴体时,忽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恶心。
…那已是过去的事,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过去的事一起忘记?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你越想忘记它,它越要闯到你的心底来。
那时他不噤又想起她一掌将那小伙子掴倒在地上的情景。
以后说不定她还是会悄悄溜走的,因为她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猛然间,所有的爱全都变成了恨,因为他本来就是生长在仇恨中的。
何况我本来就无法供养她,何况我要去做的事她本就不能跟着。我走了,反而对她好。
过两年,她说不定真能将银子一车车运口去。一个人若要为自己找借口,那实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
一个人要原谅自己更容易。
他已完全原谅了自己。翠浓若是永远不再回来,他也许会思念一生,痛苦一生,可是她现在已回来。
他情感的创伤,很快就收起了口,结起了疤,伤疤是硬的,硬而⿇木。
既然她迟早要走,我为什么不先走呢?
秋意很深,秋⾊更浓。
远山是枯⻩⾊的,秋林也是枯⻩⾊,在青灰⾊的苍穹下,看来有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去。他走得虽馒,却绝不停下来,因为他知道秋林后就是好汉庄。
好汉庄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已经垂垂老矣。
墙上已现出鱼纹,连油漆都很难掩饰得住,风吹着窗棂时,不停地格格发响。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架上的铁斧上。
一柄六十三斤的大铁斧。
薛斌背负着双手,站在阳光下,凝视着这柄铁斧。
在他说来,这已不仅是柄斧头而已,而是曾经陪他出生入死,⾝经百战的伙计。
三十年前,这柄铁斧陪他入过龙潭,闯过虎⽳,横扫过大行山。现在这柄铁斧还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看来还是那么刚健,还是在闪闪的发着光。
可是铁斧的主人呢?
薛斌抬起手掩住嘴,轻轻地咳嗽着,阳光照在他⾝上,虽然还只不过是刚升起来的阳光,但在他感觉中,却好像是夕阳。他自己却连夕阳无限好的时光都已过去,他的生命已到了深夜。
枣木桌上,有一卷纸,那正是他在城里的旧部用飞鸽传来的书信。
现在他已知道他的朋友和儿子都已死在一个少年人的刀下,这少年叫傅红雪。
薛斌当然知道这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他当然姓白。
白家人用的刀,那是漆黑的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薛斌很了解那是柄什么样的刀。他曾亲眼看到过同样的一柄刀,在眨眼间连杀三位武林中的一流⾼手。
现在他⾝上还有一条刀疤,从喉头直穿脐下,若不是他特别侥幸,若不是对方力已将竭,这一刀已将他劈成两半。直到十几年后,他想起那时刀光劈下时的情景,手心还是会忍不住淌出冷汗。有时他在睡梦间都会被惊醒,梦见有人又拿着同样一柄漆黑的刀来找他,将他一刀劈成两半。
现在这人果然来了!
铁斧还在闪着光。
他挽起衣袖,紧握住斧柄,挥起。
昔年他也曾用这柄铁斧,劈杀太行巨盗达三十人之多,但现在这柄铁斧却似已重得多了,有时他甚至已不能将它使完那一百零八招。他决心还要试一试。
大厅中很宽阔,他挥舞铁斧,移⾝错步,刹那间,只见斧影満厅,风声虎虎,看来的确还有几分昔年横扫大行山的雄风威力。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已力不从心了。使到第七十八招式,他已气喘如牛,这还只不过是他自己一个人在练,若是遇到強敌时,只怕连十招都很难。
他喘息,放下铁斧。
桌上有酒,他喘息着坐下来,为自己斟了満満一杯,仰起脖子喝下去。
他发现自己连酒量都已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连尽十觥,现在只不过喝了三大杯,就已酒意上涌,连脸都红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佝偻着⾝子,慢慢地走了进来。
他幼时本是薛斌的书童,在薛家已近六十年。
少年时,他也是个精壮的小伙子,也舞得起三十斤重的铁斧,也杀过些绿林好汉。但现在,他不但背已驼,腰已弯,⾝上的肌⾁已松弛,而且还得了气喘病,走几步路都会喘起来。
薛斌看见他,就好像看见自己一样。
岁月无情,岁月为什么如此无情?
薛斌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吩咐你的事,已办妥了吗?其实他本不必问的,这老家人对他的忠心,他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
老人家垂着手,道:庄丁,马夫连后院的丫头和老妈子,一共是三十五个人,现在全都已打发走了,每个人都发了五百两银,已足够他们做个小生意,过一辈子了。薛斌点点头,道:很好。
老家人道:现在库里的现银还剩下一千五百三十两。薛斌道:很好,你全带走吧。
老家人垂下头,我…我不走。
薛斌道:为什么?
老家人満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深深道:今年我已六十八了,我还能走到什么地方去?薛斌也不再说。他知道他们都一样已无路可走。
凤吹着院子里的梧桐,天地间仿佛充満了剪不断的哀愁。
薛斌忽然道:来,你也过来喝杯酒。
老家人没有推辞,默默地走过来,先替他主人斟満一杯,再替自己倒了杯。他的手在抖。
薛斌看着他,曰中充満了怜惜之⾊。也许他可怜的并不是这老家人,而是自己。
不错,我记得你今年的确已六十八岁,我们是同年的。老家人垂首道:是。
薛斌道:我记得你到这里来的那一年,我才八岁。老家人道:是。
薛斌仰面长叹,道:六十年,一眨眼间,就是六十年了,曰子过得真快。老家人道:是。
薛斌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老家人道:总有二三十个。
薛斌道:玩过多少女人呢?
老家人眼角的皱纹里,露出一丝笑意,道:那就记不清了。薛斌也微笑着道:我知道前年你还把刚来的那小丫头开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老家人也不否认,微微笑道:那小丫头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刚才还是偷偷的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薛斌也笑道:你对女人一向不小气,这点我也知道。老家人道:这点我是跟老爷你学的。
薛斌大笑,道:我杀的人固然比你多,玩的女人也绝不比你少。老家人道:当然。
薛斌道:所以我们可以说已经活够了。
老家人道:太够了。
薛斌大笑道:来,我们⼲杯。
他们只喝了两杯。
第三杯酒刚斟満,他们已看见一个人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苍自的脸,漆黑的刀。
梧桐并没有锁住浓秋。
傅红雪站在梧桐下,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
薛斌也在看着,看着那柄漆黑的刀,神情居然很平静。
傅红雪忽然道:你姓薛?
薛斌点点头。
傅红雪道:薛大汉是你的儿子?
薛斌又点点头。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
薛斌猛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再问了,你要找的人,就是我。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就是你?
薛斌点点头,忽然长长叹息,道:那天晚上的雪很大。傅红雪瞳孔在收缩,道:你…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薛斌道:当然记得,每件事都记得。
傅红雪道:你说。
薛斌道:那天晚上我到了梅花庵时,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了。傅红雪道:都是些什么人?
薛斌道:我看不出,我们每个人都是蒙着脸的,彼此间谁也没有说话。傅红雪也没有说话。
薛斌道:我相信他们也认不出我是谁,因为那天我带的兵器也不是这柄铁斧,而是柄鬼头大刀。傅红雪道:说下去。
薛斌道:我们在雪地里等了很久,冷得要命,忽然听见有人说,人都到齐了。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马空群?
薛斌道:不是!马空群正在梅花庵喝酒。
傅红雪道:说话的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去?难道他也是主谋之一?薛斌笑了笑,笑得很神秘,道:我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你。他很快地接着道:又过了一阵子,白家的人就从梅花庵里走出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看样子乐得很。傅红雪咬着牙,道:是谁第一个动的手?
薛斌道:先动手的,是几个善使暗器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得手。傅红雪道:然后呢?
薛斌道:然后大家就一起冲过去,马空群是第一个上来迎战的,但忽然间,他却反手给了白天羽一刀。傅红雪満面悲愤,咬着牙,一字字道:他逃不了的。薛斌淡淡道:他逃不逃得了,都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傅红雪淡淡道:你也休想逃。
薛斌道:我根本就没有逃走的意思,我本就是在这里等着你的!傅红雪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薛斌道:只有一句。
他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再同样做的。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斌道:因为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血红,眼睛也已血红,嘶声道:你出来。薛斌道:我为什么要出来?
傅红雪道:拿你的铁斧。
薛斌道:那也用不着。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微笑着看看他的老家人,是时候了。老家人道:是时候了。
薛斌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家人道:也只有一句。
他忽然也笑了笑,一字字道: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这句话说完,傅红雪已燕子般掠进来。
但他已迟了。
薛斌和他的老家人都已倒下去,大笑着倒了下去。
他们胸膛上都已刺入了一柄刀。
一柄锋利的短刀。
刀柄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风吹着梧桐,风剪不断,愁也剪不断。
但仇恨却可以断的剪不断的,却砍得断。
薛斌用自己的刀,砍断了这段十九年的冤仇。
现在已没有人再向他报复。
就连傅红雪也不能!
他只有看着,看着地上的两个死人的脸上,仿佛还带着挪榆的微笑,仿佛还在对他说:我们已活够了,你呢?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的?为了复仇?
这段仇恨是不是真的应该报复?
那次我们做的事,虽然不够光明磊落,但现在若回到十九年前,我还是会同样再做一次!洁如本来是我的,但是白天羽却用他的权威和钱财,強占了她。我为什么要说谎?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个…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那白天羽实在不是个好东西!薛斌的话,柳东来的话,老家人的话,就像是汹涌的浪涛。
一阵阵向他卷过来。
他们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们说的话为什么全部一样?
傅红雪拒绝相信。
他父亲在他心目中,本来是个神,他一向认为别人也将他父亲当做神。
但现在,他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恐惧,因为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怀疑。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在武林中极有⾝份地位的人,都不惜将自己的⾝家性命孤注一掷,不顾一切的要去杀他?这问题有谁能回答?有谁能解释?
傅红雪自己不能。
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尸⾝,⾝上又开始不停地发抖。
风吹进来,吹起了死人头上的白发。
他们都已是垂暮老人,他们做的事就算真的不可宽恕,也未必一定要杀了他们。
傅红雪对自己做的事是否正确,忽然也起了怀疑。
他本是为了复仇而生,为了复仇而活着的。
但现在他却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不是应该饶恕了他们?
这仇恨若是根本不应该去报复,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死人的脸,已渐渐僵硬,脸上那种挪渝的笑容,变得更奇特诡秘。他们的眼睛本是凸出来的,现在眼睛里竟突然流下泪来。
死人绝不会流泪。
他们流的不是泪,是血!
他们的嘴角也在流血,七孔中都在流血,一种紫黑⾊的、闪动着惨绿碧光的血。
那也绝不像人类流出的血。就连地狱中的恶鬼,流出的血都未必有如此诡秘,如此可怕。
这难道是他们向傅红雪议抗?
傅红雪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刀,但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地方,越快越好。
可是他刚转过⾝,就看见了叶开。
这阴魂不散的叶开。
叶开也在看着地上的死人,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丁灵琳远远地站在后面,连看都不敢往这里看。
她并不是从来没有看见死人,但却实在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死人。
傅红雪道:你又来了。
叶开点点头,道:我又来了。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
叶开道:这地方难道只有你一个人能来?
傅红雪不说话了。其实这次他并不是不愿意见到叶开。
因为他刚才见到叶开时,心里的孤独和恐惧就忽然减轻了很多。也许他一直都不是真的不愿意见到叶开的,也许每一次见到叶开时,他心里的孤独和恐惧都会减轻些。
但是他嘴里绝不说出来。
他不要朋友,更不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丁灵琳⾝上的铃裆又在叮铃铃的响,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铃声听来非但毫不悦耳,而且实在很令人心烦。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上为什么要挂这些铃?丁灵琳道:你⾝上也一样可以挂这么多铃的,我绝不管你。傅红雪又不说话了。他说话,只因为他觉得太孤独,平时他本就不会说这句话。
现在他已无话可说。所以他走了出去。
叶开忽然道:等一等。
傅红雪平时也许不会停下来,但这次却停了下来,而且回过了⾝。
叶开道:这两个人不是你杀的。
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他们也不是杀自的。
傅红雪道:不是?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觉得很惊异,因为他知道叶开并不是个会随便说话的人。
可是我亲眼看见他们将刀刺入自己的胸膛。叶开道:这两柄刀就算没有刺下去,他们也一样非死不可。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们早已中了毒。
傅红雪耸然道:酒里有毒?
叶开点点头,沉声道:一种很厉害、而且很奇特的毒。傅红雪道:他们既服毒,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刀?叶开缓慢地道:因为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毒。傅红雪道:毒是别人下的?
叶开道:当然。
傅红雪道:是谁?
叶开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事。傅红雪没有开口。他知道连叶开部想不通的事,那么能想通这事的人,就不会大多了。
叶开道:能在薛斌酒里下毒的人,当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傅红雪同意。
时开道:薛斌已经知道你要来找他,他已抱了必死之心。所以才会先将家人全部遣散。傅红雪同意。
他在路上也遇见过被遣散了的好汉庄的庄丁。
叶开道:下毒的人既然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当然知道薛斌是非死不可的。傅红雪同意,这道理本就是谁都想得通的。
叶开道:薛斌既已必死,他为什么还要在酒里下毒呢?这道理就说不通了。
傅红雪道:也许是薛斌自己下的毒?
叶开道:不可能。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用不着多此一举。
傅红雪道:也许他怕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道:要杀你,他当然没有拔刀的机会,可是一个人若要杀自己,那机会总是随时就有的。傅红雪不大同意,却也不能否定。他可以不让薛斌有拔刀自尽的机会,但是他绝不会想到这一着。
叶开道:最重要的是,薛斌绝不会有这一种毒药的。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他一向自命为好汉,生平从不用暗器,对使毒的人更深恶痛绝,像他这种人,怎么肯用毒药毒死自己?他不让傅红雪开口,很快接着又道:何况这种毒药本就是非常少有的,而且非常珍贵,因为它发作时虽可怕,但无论下在酒里水里,都完全无⾊无味,甚至连银器都试探不出。傅红雪道:你认得出这种毒药?
叶开笑了笑,道:只要是世上有的毒药,我认不出的还很少。傅红雪道:这种毒药是不是一定要用古玉才能试探得出?要试探毒药,大多用银器,用古玉是极特殊的例外。
叶开道:你居然也知道这法子。
傅红雪冷冷道:对毒药我知道得虽不多,但世上能毒死我的毒药却不多。叶开笑了,他知道傅红雪并不是吹牛。
白凤公主既然是魔教教主的女儿,当然是下毒的大行家。
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被人毒死。
傅红雪也许不善用毒,也许没有看过被毒死的人,可是对分辨毒性的方法,他当然一定知道得很多。
只不过他懂的虽多,经验却太少。
傅红雪道:你的判断是薛斌绝不会自己在酒里下毒?叶开道:绝不会。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知道他已必死,也不必在酒里下毒。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那么这毒是哪里来的?
叶开道: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傅红雪在听着。
叶开道:下毒的人一定是怕他在你的面前说出某件秘密,所以想在你来之前,先毒死他。傅红雪道:可是我来的时候,他还没有死。叶开道:那也许因为你来得太炔,也许因为他死得太慢。傅红雪道:在我来的时候,他已经至少喝了四五杯。叶开道:酒一端上来已下过毒,但薛斌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开始喝,所以酒里的毒已渐渐沉淀。傅红雪道:所以他开始喝的那几杯酒里,毒性并不重。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我来的时候,他还活着。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所以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接口道:可是他并没有说出任何人的秘密。叶开道:你再想想。
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面对着満院凄凉的秋风。
风中梧桐已老了。
傅红雪沉思着,缓缓道:他告诉我,他们在梅花庵外等了很久,忽然有人说,人都到齐了。叶开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光,道:他怎么知道人都到齐了?他怎么知道一共有多少人要来?这件事本来只有马空群知道。傅红雪点点头。
叶开道:但马空群那时一定还在梅花庵里赏雪喝酒。傅红雪道:薛斌也这么说。
叶开道:那么说这话的人是谁呢?
傅红雪摇头摇。
叶开道:薛斌没有告诉你?
傅红雪的神⾊就好像这秋风中的梧桐一样萧索,缓缓道:他说他就算知道,也绝不会告诉我。他的心情沉重,因为他又想起了薛斌说过的另一句话:白天羽实在不是个东西。这句话他本不愿再想的,可是人类最大的痛苦,就是心里总是会想起一些不该想、也不愿去想的事。
叶开也在沉思着,道:在酒中下毒的人,莫非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说'人都到齐了'的那个人?傅红雪没有回答,丁灵琳却忍不住道:当然就是他。叶开道:他知道薛斌已发现了他的秘密,生怕薛斌告诉傅红雪,所以就想先杀了薛斌灭口。丁灵琳叹了口气,道:但他却看错了薛斌,薛斌竞是个很够义气的朋友。叶开道:就因为薛斌是他很熟悉的朋友,所以他虽然蒙着脸,薛斌还是听出了他的口音。丁灵琳道:不错。
叶开道:那么他若自己到这里来了,薛斌就不会不知道。丁灵琳道:也许他叫别人来替他下毒的?
叶开沉昑道:这种秘密的事,他能叫谁来替他做呢?丁灵琳道:当然是他最信任的人。
叶开道:他若连薛斌这种朋友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丁灵琳道:夫妻、父子、兄弟,这种关系就都比朋友亲密得多。叶开叹息着,道:只可惜现在薛家连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们连一点线索都问不出来。丁灵琳道:薛家的人虽然已经走了,但还没有死。叶开点了点头,走过去将壶中残酒嗅了嗅,道:这是窖蔵的陈年好酒,而且是刚开坛的。丁灵琳嫣然道:你用不着卖弄,我一向知道你对酒很有研究对所有的坏事都很有研究。叶开苦笑道:只可惜却不知道薛家酒窖的管事是谁?丁灵琳道:只要他还没有死,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得出他来的,这根本不成问题。她凝视着叶开,慢慢地接着道: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对这件事如此关怀,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傅红雪霍然回头,瞪着叶开,道:这件事跟你全无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莫要多管我的闲事。叶开笑了笑,道:我并不想管这件事,只不过觉得有点好奇而已。傅红雪冷笑。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冷笑着走出去。
丁灵琳忽然道:等一等,我也有句话要间你。傅红雪还是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
丁灵琳道:她呢?
傅红雪骤然停下了脚步,道:她是谁?
丁灵琳道:就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跟在你后面的女孩子。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菗紧。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